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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 第56章

虫墓的入口像一张被岁月撕裂的巨口,嵌在倒立城市的地脐深处。

门拱由乌沉铁木整根雕成,树皮剥蚀处渗出黄褐色树脂,像凝固的脓。

铁木上钉着无数虫壳——金甲、碧蚕、赤蝎……皆被铁钉钉穿七寸,壳内早已干瘪,却仍散发辛辣腐香。

风从门洞吹出,带着湿泥与尸蜡混成的腥味,拂在脸上,像一条冰冷的舌头。

龙崖把狼皮大氅的领子竖到耳后,一枚骨箭咬在齿间,箭镞闪着雷火微光。

他回头,假眼里那粒黑曜石倒映众人面孔,声音低沉:“虫墓三层,每层皆有一老怪镇守。

跟紧我,别碰墙。”

说罢,他弓身钻入门洞,大氅下摆掠过铁木,擦出一串蓝白电火。

洛宇天等人鱼贯而入。

门后并非甬道,而是一条螺旋下降的坡道,坡面由整块巨兽脊骨铺就,骨缝灌满铜汁,铜汁上又覆一层湿苔。

脚踩上去,“咯吱”作响,仿佛踩在一头仍存余温的史前巨兽背上。

苔层下,偶尔有细小黑影窜动,像被惊醒的幼蛊。

莫墨指尖银蝶扣轻颤,发出细微蜂鸣,似在示警。

坡道尽头,豁然开朗——

虫墓第一层:

墓穹高十丈,却倒悬着无数石茧。

每枚石茧皆由人形石壳抱膝而成,壳表凿满蚁纹孔洞,孔洞里探出半透明的幼虫触须,触须末端生着细小吸盘,吸盘开合,发出“嗒嗒”轻响。

墓底是一潭黑水,水面漂着一层油亮的甲虫壳,壳背映出众人扭曲的倒影。

潭中央,孤零零一座石台,台上盘膝坐着第一位虫墓守护者——

“枯蚕叟”。

他形如干尸,皮肤被岁月压成薄纸,紧裹骨架,却仍着一袭残破金丝蚕袍。

袍角垂落,与石台间连着无数银白蚕丝,丝上缀着米粒大小的虫卵,卵壳透光,能看见里面细小的黑影在翻身。

枯蚕叟双眼早被蚕虫蛀空,只剩两团灰白丝絮,丝絮却轻轻蠕动,像仍有视线。

他声音沙哑,像纸被揉皱:“擅闯虫墓者,留皮饲蚕。”

话音未落,石茧齐裂。

裂口喷出灰白丝雨,丝雨凝成一只十丈枯蚕,蚕体节节透明,能清晰看见腹内翻滚的人形干尸。

枯蚕张口,吐出一道丝瀑,丝瀑未至,腥甜气味已令众人喉头发紧。

龙崖骨箭脱弦,雷火缠绕丝瀑,炸出漫天火雨;火雨落处,蚕丝焦黑卷曲,却再生更快。

洛宇天踏前一步,双掌合雷,雷光凝成一面电网,兜头罩向枯蚕。

电网与蚕丝相交,发出“噼啪”脆响,焦糊肉香与尸臭混作一团。

莫墨银蝶扣贴地旋出,冷光削断石台与枯蚕叟之间的银丝。

银丝一断,枯蚕叟发出婴儿般尖啼,蚕袍寸寸碎裂,干瘦身躯被蚕丝反卷,顷刻裹成一枚巨大蚕茧。

王太一长剑贯入茧心,剑气炸开,茧壳爆碎,漫天飞灰中,只剩一枚乌黑虫核滚落。

老者铁锹一压,虫核粉碎,第一层墓穹的灯火随之熄灭,石茧纷纷闭合,重归寂静。

穿过黑水潭上临时凝出的雷桥,众人踏入第二层。

空气陡然变重,仿佛有无数细小虫足在皮肤上爬行。

这一层没有穹顶,只有一片由巨型蜂巢构成的天幕。

蜂巢孔洞大如碗口,孔内蠕动着赤红蜂蛹,蛹背生人脸,每张脸都在重复低语:“痛……痛……”

地上一片暗金流沙,沙粒细看全是风干的蛊虫甲壳,踩上去“沙沙”作响,像踏碎枯骨。

蜂巢下,立起一位佝偻老妪——

“沙蝎姥”。

她身披残破黑纱,纱下皮肤布满晶状硬甲,甲缝间探出暗红蝎尾,尾钩滴落金色毒液。

她双手捧一只陶罐,罐口封着风干人皮,皮上绘满血色符咒。

沙蝎姥咧嘴,露出两排细小尖牙:“留下你们的影子,可换一命。”

陶罐炸裂,流沙暴起。

沙粒在空中凝成数百只晶体沙蝎,每只蝎背皆驮着一张扭曲人脸,蝎尾高翘,毒液如雨。

龙崖狼皮大氅一抖,背后蛟筋弓弦自鸣,雷火凝成箭雨,将第一批沙蝎炸成晶屑。

晶屑落地,竟再生更快,蝎群如潮。

洛宇天双掌按地,雷光注入流沙,电流顺着沙粒窜行,将整片沙海瞬间烧成赤红玻璃。

玻璃炸裂,蝎群陷落。

莫墨银蝶扣贴地飞旋,冷光切开沙蝎姥脚边陶罐碎片,碎片下露出一只拳头大的沙蝎母虫。

母虫甲壳布满人脸,一双眼珠滴溜溜转动。

王太一剑尖挑飞母虫,老者铁锹凌空劈落,锹刃嵌入母虫背甲,雷火顺着锹柄窜入,母虫发出婴儿般尖啼,甲壳炸开,流出一滩金色毒浆。

毒浆落地,蜂巢天幕随之暗淡,蜂蛹低语戛然而止。

第三层,也是最后一层。

无灯,无火,唯有磷青幽光从四壁渗出。

那是一面巨大的“虫幕”——由无数活体蛊虫织成的帷幕,虫体交叠,甲壳摩擦发出细碎的“嚓嚓”声,像无数指甲在石板上抓挠。

虫幕中央,盘坐着第三位守护者——

“万虿公”。

他身形高大,却瘦得可怕,皮肤透明,能清晰看见皮下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,而是密密麻麻的细小蛊虫。

他头戴骨冠,冠上插满斑斓毒尾;双手托着一只青铜香炉,炉盖镂孔,孔内探出赤红触角。

万虿公睁眼,眸子竟是一对复眼,由无数六角小眼组成,每只小眼里都映着众人惊恐的表情。

他声音低沉,却带着虫群振翅的嗡鸣:“擅入者,化为我身之虫。”

香炉炉盖弹开,赤红烟霞喷薄而出。

烟霞落地,化作一片赤潮——潮头由无数赤红蜈蚣、碧蚕、金蝎、玄蜂汇成,甲壳相击,发出铁片摩擦般的刺耳声。

虫潮所过,连磷青幽光都被吞噬,只剩一片蠕动的黑暗。

龙崖率先迎上,狼皮大氅猎猎鼓起,蛟筋弓弦拉至满月,雷火凝成一支丈余雷矛,矛尖贯入虫潮。

雷光炸裂,虫潮被撕开一道缺口,缺口边缘焦黑翻卷,却迅速被更多毒虫填补。

洛宇天双掌合雷,雷光凝成一只雷鹏,鹏翼展开三丈,俯冲入潮。

雷火与毒虫相遇,爆出一团团绿白火光,焦糊虫尸如雨。

莫墨银蝶扣贴地旋出,冷光在地面上刻出一道符阵,符阵中心,她割破掌心,血珠滚落。

血珠遇符即燃,化作一圈淡金火环,火环所过,毒虫纷纷蜷曲焦黑。

王太一长剑舞成光幕,护住众人侧翼,剑气所至,虫尸四溅。

万虿公却端坐不动,复眼闪烁。

他胸膛裂开一道缝隙,缝隙里爬出一只通体透明的巨虫——

虫体如蛇,腹生百足,每足末端皆是一张细小人脸,人脸齐声哀嚎。

巨虫离体,万虿公皮肤迅速干瘪,像被抽走所有水分。

巨虫扑向众人,龙崖雷矛脱手,贯入虫腹,雷火炸开,巨虫却分裂成无数小指粗的小虫,小虫在空中重新聚拢,凝成一只更大的虫影。

洛宇天目光一凛,雷光化网,将小虫一网打尽。

电网收缩,小虫纷纷爆裂,爆出的浆液在空中凝成一枚乌黑虫核。

虫核表面布满人脸,每张脸都在重复低语:“痛……痛……”

莫墨银蝶扣贴地飞旋,冷光切开虫核,核内竟藏着万虿公的心脏——

心脏已透明,血管里游动着细小蛊虫,心脏表面刻着天蛊门獠牙印记。

王太一剑尖挑起虫核,老者铁锹凌空劈落,锹刃嵌入心脏。

雷火顺着锹柄窜入,心脏发出婴儿般尖啼,瞬间炸成飞灰。

虫幕随之熄灭,第三层陷入黑暗。

黑暗中,磷青幽光重新亮起,照亮一地焦黑虫尸。

万虿公的骨冠滚落,复眼碎裂,只剩一对空洞的眼眶。

龙崖收弓,雷火渐熄,狼皮大氅上沾满虫浆,他却笑得畅快:“三老怪已除,虫墓再无守卫。”

洛宇天扶住微微发抖的莫墨,王太一挽起剑花,老者扛起铁锹。

四人一猎蛊人,踏着满地虫尸,向虫墓最深处那扇紧闭的石门走去——

门后,便是天蛊门真正的祭月核心。石门前,虫尸堆成的小山在脚下“咯吱”塌陷,焦壳碎成黑雪。

门高三丈,由一整块阴雕血玉凿成,表面浮着一层游动的虫影——那是被封在玉里的活蛊,在众人灯火下泛着幽绿磷光。

门心嵌着一轮巴掌大的铜月,月轮边缘滴落粘稠血珠,落地即凝成细小虫卵,卵壳透明,能清晰看见里面细小的蜈蚣正翻身。

龙崖抬手,狼皮大氅滑落肩头,露出布满雷纹的右臂。

他指节叩击铜月,雷火顺着月轮纹路疾走,“嗤啦”一声,血玉表面裂开蛛网细缝,虫影纷纷惊散。

门却未开,反而向内凹陷,像一张巨口将众人吞入。

门后并非殿堂,而是一座倒瓮形的巨坑。

坑壁环绕十二层栈道,每层都站着密密麻麻的天蛊门徒——

黑纱覆面,胸口嵌着铜镜,镜中映出各自饲主的虫相:

有人背生双翼,有人指节逆骨,有人眼眶里爬出赤蚁。

最底层,一座骨台悬空,台上供着真正的祭月铜镜——镜面三丈,镜背铸着倒立天穹,镜心浮着一滴尚未凝固的“月魄血”。

空气腥甜到发腻。

十二层栈道同时震动,门徒们齐抬手,袖中射出蛊虫暴雨:

金壳瓢虫、碧线蜈蚣、赤火蝎、玄冰蚕……虫群在空中交织成一张遮天之网,翅鸣声汇成刺耳蜂潮。

龙崖冷哼,反手摘下蛟筋弓,弓弦拉成满月。

雷火凝箭,却未射向虫群,而是“嘭”一声钉入自己脚前地面。

雷光炸开,电弧沿栈道窜行,瞬间连成一圈雷环。

虫群撞环,甲壳焦爆,噼里啪啦下起一场黑雪。

洛宇天趁隙跃出,雷光化链,缠住最近一条栈道栏杆,借力荡至半空。

双掌合拢,掌心雷光凝成一只雷鹰,鹰翼一展,俯冲而下,利爪撕碎两层虫网。

王太一贴地疾行,剑尖挑起虫尸,剑气震成齑粉,为莫墨开出一条血路。

莫墨银蝶扣贴地飞旋,刃光在地面刻出一道符阵,符纹燃成金火,火舌舔过之处,蛊虫纷纷蜷曲焦黑。

老者铁锹横扫,锹背震碎数面铜镜,镜碎虫亡。

他目光却越过战场,落在骨台后方——那里,李红鸾的红嫁衣无风自扬,手中弯刀滴落月魄血,血珠落地凝成细小铜铃,铃舌皆指向众人心脏。

战局胶着之际,一声清啸自穹顶裂口传来。

啸声如鹤唳,又似雷滚,震得虫群齐齐一滞。

众人抬头,只见一道灰影踏碎虚空,自血月裂口飞坠——

那人身披狼皮短氅,左臂缠满雷纹铜环,右臂裸露,肌肉上爬着银白雷线;背负一张黑角弓,弓弦竟由蛟筋与虫丝混绞,雷光与幽绿蛊火在弦上并存。

“龙崖!”

老者失声,铁锹柄在掌心一震,锹刃映出灰影真容——

正是二十年前被逐出师门的猎蛊人,亦是老者师兄的关门弟子。

龙崖落地,狼皮靴踩碎一地虫壳。

他抬手,蛟筋弓弦拉至满月,雷火与蛊火交缠成一支双色箭。

箭矢未发,李红鸾已先一步抬刀,刀尖挑起一滴月魄血,血珠在空中凝成一面血镜。

镜中映出龙崖倒影,倒影心脏处却插着半截蜈蚣尾钩。

“破!”

龙崖低喝,双色箭离弦,雷火撕裂空气,蛊火蚀穿血镜。

箭矢与刀光相撞,爆出一声闷雷,震得骨台四周铜镜纷纷碎裂。

碎镜中,李红鸾与龙崖的剪影同时一晃,各自退后三步。

李红鸾红袖一拂,血雾凝成九条赤蜈,蜈背人脸,齐扑龙崖。

龙崖左手雷环连弹,九道雷矢贯入蜈腹,赤蜈炸成血雨。

血雨未落,李红鸾已欺身而上,弯刀刀背敲在龙崖弓身,刀身蜈蚣浮雕睁眼,喷出幽绿毒雾。

龙崖狼皮大氅一抖,毒雾被雷火蒸成青烟。

两人身影在骨台四周交错,刀光与雷火交织成网。

每一次碰撞,骨台便下沉一分,铜镜便碎裂一面。

最终,李红鸾弯刀刀尖抵住龙崖喉结,龙崖雷矢箭簇顶住她心口。

雷火与血刃同时静止,时间仿佛凝固。

李红鸾轻笑,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:“猎蛊人,不过如此。”

龙崖假眼里的黑曜石闪过一道雷光,声音低沉:“天蛊圣女,也不过如此。”

两人同时收力,刀与箭同时后撤。

李红鸾红袖一拂,血雾凝成红蝶,散入血月裂口。

龙崖收弓,狼皮大氅无风自扬,转身走向众人。

骨台四周,天蛊门徒已尽数倒地,虫尸堆成小山,雷火余烬仍在噼啪燃烧。

李红鸾立于血月裂口边缘,红嫁衣下摆无风自扬,最后看了众人一眼,身形化作红蝶,散入血月。

血月裂口缓缓闭合,骨台停止下沉,祭月铜镜镜面恢复平静,月魄血滴落镜心,发出“叮”一声轻响。

龙崖抬手,雷火凝成一盏灯,照亮众人疲惫面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