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
骨台归于死寂,唯余残火噼啪。
雷火灯焰被龙崖五指一拢,凝成一颗鸽卵大小的雷珠,悬在掌心,照得众人脸上青白交错。
血月鼓槌仍一下一下敲在虫壳鼓面,却不再溅出水晶血珠,而是淌下一股黏稠的、带着细小气泡的暗金浆液——那浆液顺着鼓槌骨节滑到鼓架,像某种活物的涎,发出“咕唧”轻响。
鼓架后方,石壁无声滑开,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螺旋坡道。
坡道内壁并非石质,而是由无数虫壳熔铸成的螺旋壳纹,壳面映着雷珠光,闪出冷硬的虹彩。
每走一阶,脚下便传来“喀啦”一声脆裂,像踩碎薄瓷——那是被雷火余温烤干的幼虫空壳。
龙崖走在最前,指尖雷珠忽明忽暗,映出他狼皮大氅下紧绷的肌肉线条;大氅边缘被火星烫出一个个焦黑圆孔,孔里飘出几缕狼毫,像残败的旌旗。
向下第七转,空气陡然湿重。
一股带着铁锈与蜜糖混合的甜味,顺着螺旋风道扑面,甜得发腻,却让众人心口发紧。
莫墨抬手,银蝶扣贴住唇瓣,轻轻一咬,借微痛提神;齿痕处渗出一粒血珠,血珠刚离唇,便“嗤”地化成一缕黑烟——那甜味里,果然藏着看不见的小蛊。
转过最后一弯,视野骤开。
眼前是一座倒悬的巨室——
穹顶是整面血月,月面被虫壳嵌成蜂巢状,每一个孔洞里都塞着一张风干人脸;
人脸的眼皮被细线缝住,线头垂落,像无数未剪的脐带。
月心垂下一根粗如人臂的铜链,链端吊着一只巨鼓——鼓面正是先前所见虫壳拼接而成,此刻却被烧出一个焦黑裂口,裂口里滴落暗金浆液,落在下方祭坛,发出“嗒嗒”轻响。
祭坛由整块黑曜石凿成,呈倒立的莲台形。
莲瓣边缘嵌着十二枚铜铃,铃舌是缩小的人指骨;
每滴浆液落进铃口,指骨便轻轻一颤,发出婴儿啜泣般的细声。
莲台中心,摆着祭月鼓槌——那根倒悬的蛟脊椎骨——此刻却只剩半根,断口处焦黑,雷火仍在骨节间游走,像困在琥珀里的闪电。
鼓槌下方,横陈着一具巨大的虫蜕。
蜕长三丈,通体透明,能清晰看见内部残留的经络与血管;
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,而是细小铜铃,铃声每一次颤动,都让虫蜕表面亮起一道幽绿符纹。
虫蜕头部,嵌着一颗完整的人头——
是李红鸾,却又不是;
她双目紧闭,额心裂开一道竖缝,缝里悬着一滴凝固的月魄血,血珠下坠,却永远触不到下颌,像被无形之力托住。
龙崖低咒一声,狼皮靴碾碎脚下一枚铜铃,铃舌断折,婴儿哭声戛然而止。
“祭月鼓已毁,虫母蜕未醒……她在等血月圆满。”
他抬手,雷珠升至头顶,光芒暴涨,照亮倒悬巨室四壁——
壁上,无数虫壳浮雕同时亮起幽绿纹,纹光汇成一行扭曲血字:
“血月再升,万蛊归巢。”
血字下方,石壁无声滑开,露出一条更幽深的竖井。
井壁由虫壳与铜镜交叠而成,镜面映出众人影像,影像却各自缺了一块:
洛宇天缺了左臂,王太一缺了心脏,莫墨缺了双眼,老者缺了头颅,龙崖缺了影子。
镜中影像同时抬手,指向井底——
那里,一点微弱金光忽明忽暗,像即将熄灭的灯芯,又像即将苏醒的兽瞳。
龙崖深吸一口气,狼皮大氅无风自鼓,雷火沿狼毫窜行。
“最后一层——虫墓之心。”
他声音低沉,却带着猎人嗅到猎物时的兴奋,“李红鸾的本体,就在那里。”
洛宇天把莫墨往身后拢了拢,雷光在掌心凝成第二支雷矛。
王太一剑横胸前,剑脊映出井底金光,像一泓冷泉。
老者铁锹扛在肩上,锹刃映出倒悬血月,像一弯残刀。
五人踏向竖井,虫壳铜镜在脚下发出细碎“喀啦”声,像无数牙齿在悄悄咀嚼。
血月鼓槌的残火,在井底投下最后一道颤抖的影子。竖井像一条被活剥的喉咙,向下延伸,望不见底。
虫壳与铜镜交叠的井壁渗出淡金色的浆液,浆液顺着镜面缓缓滑动,拖出细小而黏稠的丝,像无数刚苏醒的幼虫在吐线。
每一次呼吸,腥甜味便顺着喉咙钻进肺叶,黏在肺泡上,沉甸甸地发冷。
龙崖把雷珠悬在头顶,电光被镜面反复折射,碎成千万道幽蓝细线,在井壁间穿梭。
光线所照,镜中众人的残影愈发清晰——
洛宇天断缺的左臂、王太一空荡的胸腔、莫墨漆黑的眼洞、老者滚落的头颅、龙崖脚下那团被剥离的影子,都在镜里微微颤动,像随时会挣脱镜面扑出来。
下行三十余丈,井壁忽然一震。
所有铜镜同时内陷,露出后面蜂窝般的暗格。
暗格里,一枚枚虫茧被铜丝吊在半空,茧壳半透明,能清晰看见里面蜷曲的人形——
他们双手抱膝,脊背弯成弓,脸皮被虫丝撑得极薄,几乎贴在骨头上。
最靠近井道的一枚茧里,忽然睁开一只眼睛,瞳孔竖成针尖,死死盯住莫墨。
那只眼球在薄皮下滚动,带动整张脸在茧壳里缓缓旋转,发出“簌簌”轻响。
莫墨指尖的银蝶扣猛地一颤,扣刃自动弹开,在她指腹划出一道血线。
血珠滴落,尚未碰到井壁,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走,径直飞向最底部的金光。
血珠落处,金光忽地暴涨,像一只被点燃的瞳仁。
“虫母醒了。”
龙崖的声音压得极低,狼皮大氅无风自鼓,雷纹在狼毫间游走,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。
他抬手,雷珠升至更高,光芒穿透最后一层镜面,照出井底全貌——
那是一座倒悬的子宫。
穹顶是巨大的虫壳穹窿,壳内血管纵横,每一条血管里都流淌着淡金色的月魄浆液。
浆液在血管交汇处凝成一枚跳动的心脏,心脏表面布满铜铃大小的鼓膜,每一次收缩,鼓膜便发出沉闷的“咚”声——
正是祭月鼓的源头。
心脏下方,悬着一座黑曜石莲台,莲瓣向下反卷,像倒立的獠牙。
莲台中心,李红鸾赤足而立,红嫁衣被浆液浸透,衣摆滴落金色水珠。
她的额心竖缝已完全睁开,缝里悬着那滴凝固的月魄血,此刻血珠旋转,牵出一缕金丝,金丝顺着莲瓣纹路游走,织成一张细密的网,网心正对着井口。
更下方,是一片由虫壳铺就的“胎盘”。
胎盘上,无数虫卵排列成诡异的符阵,每一枚卵壳里都蜷缩着一个缩小的人形——
他们五官俱全,却缺了眼,眼窝黑洞洞,嘴里含着细小铜铃,铃舌是半截指骨。
随着心脏跳动,虫卵微微颤动,铜铃发出极轻的“叮”声,像无数胎儿在梦里磨牙。
李红鸾缓缓抬头,竖瞳的金色血丝与金丝相连,目光穿透井道,直刺众人眉心。
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,层层叠叠,像潮水拍岸:
“还差最后一份血,祭月便圆满。”
龙崖狼皮靴踏碎一枚虫卵,卵壳破裂,浆液溅起,在空中凝成一只金色小手,小手五指张开,抓向他的喉结。
雷火炸开,小手碎成金粉,金粉却落在井壁镜面上,镜面立刻泛起涟漪——
镜中众人的残影开始蠕动,断臂、空腔、盲眼、无头、无影,同时伸手,指尖对准自己缺失的部分,像在邀请交换。
洛宇天雷光凝矛,矛尖对准李红鸾额心竖瞳。
王太一剑横胸前,剑脊映出金丝符阵,像一条被钉死的蛇。
莫墨银蝶扣贴在唇边,扣刃划破下唇,血珠滚落,却被她含在舌尖,像含住最后一粒火种。
老者铁锹重重顿地,锹刃震碎脚下虫卵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裂响。
井底,心脏的鼓声骤然加快。
金丝符阵光芒暴涨,像一张即将收紧的蛛网。
血月在上,虫母在下,众人悬在倒悬子宫的咽喉,只待最后一击。鼓槌骤停——
“咚!”
最后一击的余音在倒悬子宫里炸成低沉雷爆。
血月心脏猛一收缩,鼓膜纷纷迸裂,淡金浆液如瀑喷薄,顺着穹窿血管狂泻而下。
浆液在半空拉成黏稠丝雨,每一滴里都裹着细小铜铃,铃舌是半截指骨,撞击声像婴儿啼哭,又像老妇冷笑。
李红鸾的竖瞳骤然放大,金丝符阵根根绷紧,发出弓弦将断的尖啸。
她赤足一点,倒悬莲台轰然翻转——原本朝下反卷的獠牙黑瓣,此刻朝上怒张,像巨兽之口,将整片胎盘连同虫卵一并吞向井口。
莲台中央,那滴旋转的月魄血珠“噗”地炸开,化作千万血丝,血丝瞬间织成一张血茧巨网,把众人连同倒悬子宫一起裹入。
洛宇天雷矛脱手,矛尖贯向血茧。
电弧在血丝间炸出蓝白火树,火树却反被血茧吸收,凝为一层跳动的雷纹薄膜。
薄膜一收,雷矛寸寸碎裂,碎光像被吞噬的星辰,尽数没入李红鸾竖瞳。
她唇角勾起,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:
“借雷为衣,以血为铃——还差一魂一魄。”
王太一长剑疾斩,剑气劈开血茧一线,裂缝里却涌出铜铃雨,铃声震得剑脊嗡鸣。
他虎口迸血,血珠落在铃舌,指骨铃竟顺势生长,化作一只骨掌,反扣剑身。
骨掌五指收拢,剑光瞬灭,剑脊被拧成麻花。
莫墨舌尖血珠滚落,银蝶扣在掌心炸出冷月,月刃贴地一闪,将扑来的骨掌连铃斩断。
断掌落地,化作满地蠕动的铜铃小蛇,蛇背生着李红鸾的侧脸,齐声低笑。
她抬手按住锁骨红痣,红痣忽地凸起,像一枚即将破茧的虫卵。
卵壳裂开,一只透明小蛾振翅而出,蛾翼上浮现倒悬子宫的缩景——血管、莲台、心脏、血茧,一应俱全。
小蛾扑向血茧,翼纹与雷纹薄膜相触,炸出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“噗”。
声音虽小,倒悬子宫却随之剧震。
穹窿血管寸寸龟裂,月魄浆液狂泄如雨。
雨点落在虫卵胎盘,虫卵纷纷爆开,缩小的人形齐声尖啸,无眼的眼窝涌出黑泪,泪里浮出铜铃。
铜铃落地,凝成一只巨大的铜铃壁,壁面映出众人扭曲倒影,倒影各自伸手,去摘自己缺失的部分——
断臂、空腔、盲眼、无头、无影。
老者铁锹重重顿地,锹刃震起一圈骨屑,骨屑在半空凝成细小骨矛,矛尖对准铜铃壁。
他低声吐咒,骨矛齐射,却在触及壁面的瞬间,被铃壁吸走所有动能,化作铜铃表面新的浮雕。
浮雕里,老者的无头影像缓缓抬手,对现实中的自己招了招。
龙崖狼皮大氅无风自鼓,雷纹在狼毫间游走,发出“噼啪”爆响。
他抬手,假眼里的黑曜石自行脱落,石心射出一道漆黑雷光,雷光在空中凝成一只雷狼,狼身由雷火与虫影交缠而成。
雷狼仰天长嚎,嚎声震碎铜铃壁一角,碎壁里涌出漆黑虫潮,潮头却反卷向雷狼,将其吞没。
虫潮涌动,凝成一只更大的虫狼,狼背生着李红鸾的脸,竖瞳里映出众人惊恐的表情。
洛宇天雷光再凝,这一次,雷矛不再外放,而是沉入掌心,沿经脉逆流,直抵心口。
他胸前雷纹瞬间亮起,皮肤下浮现蓝白电网,电网与血茧雷纹薄膜同频共振,发出“嗡嗡”低鸣。
共鸣之下,血茧薄膜开始颤抖,颤抖中浮现一道细小裂缝。
裂缝里,透出一线纯白的光——
那是雷火最纯净的芯,也是洛宇天以心魄为引的“雷心”。
裂缝迅速扩大,血茧薄膜被雷心撑开,化作无数血丝碎片。
碎片在空中凝成一只只铜铃,铃声凄厉,却被雷心光芒逐一吞没。
李红鸾竖瞳骤缩,竖缝边缘渗出金色血丝,血丝逆流,沿莲瓣纹路缩回心脏。
心脏鼓声骤停,倒悬子宫穹窿血管轰然崩裂,月魄浆液化作倾盆血雨。
血雨落处,虫卵胎盘、铜铃小蛇、虫狼、倒影,尽数融化。
李红鸾赤足踉跄,嫁衣被血雨浸透,衣摆滴落金色水珠,水珠落地即凝成细小铜铃,铃舌却指向她自己。
她抬手,想抓住最后一缕血茧,却只抓住一把雷火——
雷火在她掌心炸开,化作漫天雷蝶,蝶翼边缘燃着蓝白电火,电火中映出众人完整的倒影。
雷蝶扑向血月,血月表面浮现蛛网裂痕。
裂痕迅速蔓延,整轮血月轰然崩碎,碎光化作无数细小铜铃,铜铃落地,凝成一条向下延伸的金色阶梯。
阶梯尽头,倒悬子宫的穹窿彻底坍塌,露出真正的“虫墓之心”——
一片由雷火与血茧交织而成的空白。
空白里,李红鸾的身影缓缓浮现,赤足、嫁衣、竖瞳,却不再完整——
她胸口空出一个铜铃大小的洞,洞里跳动着最后一粒雷火。
她看向众人,声音从空白里传来,轻到几乎听不见:
“还差……一魂一魄。”
雷火在她胸口炸开,空白随之塌陷。
众人脚下骨台崩裂,倒悬子宫开始旋转、收缩,像巨兽合拢的胃。
雷火与血茧交织的空白深处,一只由雷光与血线编织的手缓缓伸出,掌心托着一只铜铃——
铃舌,是洛宇天的心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