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元璋闻言。
忽的叹了口气。
然后,脸上的笑意,很快就消失了。
提起这事,他就难受!
烦躁!
他猛的从御座上站起。
难以遏制的怒火。让他不禁看向御案上的一份奏折。
扫了一眼。
狠狠摔在宽大的桌面上。
奏折发出一声沉闷啪响。
仿佛,朱元璋这是想把胸中的积郁发泄出来。
“烦心事?”
“何止是烦心。”
朱元璋的声音很沉重。
如同闷雷,在大殿内隆隆滚动。
愤怒和痛恨,根本没有掩饰。
“乖孙。”
“你可知晓,如今这大明朝,土地兼并之祸,已到了何等触目惊心、无法无天的地步?”
他显得有些焦躁。
自己在御案前踱起步来。
脚步越发沉重。
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积郁的怒火上。
“地方上的豪强劣绅,披着官袍的蠹虫污吏。”
朱元璋面色发冷。
每一个字,都显得火气直升。
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他们一个个,就是趴在大明朝筋骨血肉上吸髓的蚂蟥,是啃食社稷根基的硕鼠。”
“咱这才开国多少年?”
“十五年!”
“仅仅十五年啊。”
“他们就敢如此明目张胆,肆无忌惮地鲸吞土地!视朝廷法度如无物,视百姓死活如草芥。”
一想起土地兼并这种事情来,朱元璋的声音就格外的越高。
以至于,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起来。
“土地是百姓的命根子,是养家糊口、安身立命的根本。没了土地,让百姓靠什么活命?”
“他们要么沦为那些豪强地主脚下比牛马还不如的佃户,任凭盘剥,要么就是背井离乡,变成流民,四处飘零,流民是什么?是祸乱的种子,乱臣贼子最容易煽动、最容易裹挟的力量。”
朱元璋忽的停下脚步。
然后转过身,
看向朱雄英。
叹了口气,道:“乖孙,咱当年,就是因为那些恶霸地主强占了咱家的田地,逼得咱家破人亡,走投无路,才不得不跟着郭大帅揭竿而起。”
“咱是亲手把这旧天捅了个窟窿,才换来这大明的江山。”
可能是因为自身的情绪太过于激动了。
也可能是。
朱元璋的岁数真的大了。
他毕竟也是一个老人了。
说了这些话后,朱元璋重重地喘着粗气。
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。
“咱本以为,咱坐了这江山,就能让天下百姓有田种,有饭吃,不再受咱当年那份苦楚,可如今呢?”
朱元璋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。
语气也悲凉起来。
因为现在大明朝的种种,确实是让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望。
以及无力感。
这些换汤不换药的豪强地主,以及前朝余孽和新生的蠹虫,确实开始变本加厉起来。
他朱元璋,就是百姓的孩子,建立这大明朝过程中当年流的血,想为百姓做的事,都一点点地都付诸东流。
自己的的心血,自己的指望。
现在就成了虚无。
说到这里,朱元璋忽然沉默起来。
其实,后面的话他已不忍再说。
土地兼并这种事情,对于他而言确实是无力的。
朱元璋心里明镜似的。
他若真想下狠手,彻底清查天下土地,追缴被侵吞的田亩。
那就等于是向这张笼罩了整个大明朝的巨网宣战。
向整个既得利益阶级开刀。
这种阻力太大太大了,因为真的出现这种事情,他要面对的,可不仅仅是几个地主的反抗。
而是来自朝堂上下的阳奉阴违、明枪暗箭。
甚至,自己那些昔日并肩作战的老兄弟们,都会无声的抵触甚至反噬。
唉。
这些人。
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肯为他挡刀的袍泽,而是变成了只顾自家田产富贵、子孙前程的新贵。
其实,若是真的改革土地兼并。
不亚于发动一场战争。
而这种战争表面上没有硝烟,但绝对比当年推翻暴元、扫平群雄更加凶险万分。
因为这是在动摇整个大明朝的统治根基。
随即,朱元璋喃喃自语。
他有过想杀。
但,杀得光吗?
朱元璋回到原委,疲惫地闭上眼,靠在坚硬的椅背上。
他只感到无力感。
杀?
确实痛快。
按照他的性格,他恨不得把名单上那些名字一个个揪出来,剥皮实草,悬首示众。
可杀完之后呢?
大明朝的官,谁来当?
朝廷的政令,谁来执行?
开国才十五年,官员本就捉襟见肘,他费尽心力培养的寒门子弟,根基尚浅,经验不足,根本撑不起这庞大的帝国机器,若是大开杀戒,官场立刻就会瘫痪。
这也意味着,各地政务将无人来处理。
赋税也没有人来征收。
甚至,流民也无人来安抚。
边患,又有谁来抵御?
其实,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。
更何况,这些勋贵功臣,哪个名下没有千顷良田?
和他关系最好的汤和、徐达、李善长,这些人,是他打天下的臂膀,是稳住朝局的柱石。
若是现在动他们的话,无异于自断臂膀,自毁长城。
朝局顷刻间就会地动山摇。
“唉,这天下可能从刚刚建立的那一刻,就已经烂了,或许根本没有其他活路可走?”
朱元璋感到疲惫。
手握乾坤,却对顽疾束手无策。
汉朝时期,王莽,搞王田制,想恢复上古井田,把土地收归国有,结果触动了天下所有地主的逆鳞,豪强并起,短短十几年,新朝灰飞烟灭。
北魏孝文帝,推行均田制,按丁口授田,想法是好。
可几十年一过,豪强照样用各种法子把地弄回自己手里,制度形同虚设。
宋朝王安石方田均税法意图丈量土地、均平赋税,结果呢触动太多人利益,新旧党争闹得天翻地覆,最终人亡政息,变法成了泡影。
朱元璋虽然从小穷,没有读过书。
但,这些都是历史上典型的例子。
前车之鉴,这个道理他朱元璋还是懂的。
土地兼并这种事情,不是王莽、孝文帝、王安石不够聪明,不够有魄力。
是因为他们面对的,是整个封建制度的痼疾。
这种庞大到足以吞噬任何改革的既得利益集团,堪称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填不满,砸不烂。
朱元璋靠在椅背上。
疲惫地合上双眼。
土地兼并这种事情,就如如同乌云压顶。
根本无法解决。
在想想妹子的的咳嗽声。
在看看朝堂上道貌岸然的身影,
贪婪无比的嘴脸。
朱元璋只觉得他这个布衣天子,开国雄主。
感到很大的无力。
这龙椅,
坐得真累啊。
殿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朱雄英他听着朱元璋的话。
不禁眉头皱了皱。
土地兼并。
这确实是件严重的事情。
甚至,自己的皇爷爷朱元璋,这位开国帝王对土地兼很痛恨,但面对积弊依旧感到无力。
朱雄英眉头微蹙,思绪涌动。
土地兼并,这可问题可谓是困扰了中原王朝数千年,也因为这个问题导致无数王朝由盛转衰最终崩塌。
后世称之为王朝周期律。
算得上是一种核心顽疾了。
其复杂程度,可不是宝钞问题能比的。
小巫见大巫了属于是。
土地兼并问题盘根错节。
不但涉及地方豪强、士绅集团、官僚体系,甚至还有着皇室勋贵等庞大而顽固的利益集团。
真的动土地兼并的话。
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他前世倒是积累了一些历史知识。
历朝历代,对于土地兼并的解决方法,无数能臣干吏殚精竭虑,尝试过限田、均田、抑制豪强等各种手段,但收效甚微。
或只能奏效一时。
真正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这一痼疾,并为王朝续命的良策,似乎要到更晚近的时代才出现雏形并得以实践。
其中两种最具代表性的方法,一是清朝雍正年间力推的摊丁入亩,二是明朝中后期张居正改革的核心一条鞭法。
若是解决土地兼并,唯使用这两法不可。
这两种赋役制度的变革。
其实核心思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都旨在简化税制、相对公平税负,并间接抑制土地兼并。
也就是将原本按人头征收的丁税,废除或摊入土地税中征收。
同时将各种繁杂的实物、力役征发折合成银两统一缴纳。
如此一来。
那些占有大量土地的豪强地主,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,通过隐匿人口、勾结胥吏等手段逃避沉重的丁税和徭役负担。
因为他们占有的土地越多,需要缴纳的合并后的税银就越多。
而对于无地或少地的贫苦农民来说,沉重的人头税被取消或大幅减轻,负担自然大大降低。
国家也能更有效地掌握土地和税收,减少中间环节的贪墨。
这两种方法虽然不能根治土地兼并,但在特定的历史阶段,它们确实极大地缓和了社会矛盾,增加了国库收入,延长了王朝的寿命。
它们代表了解决这一千古难题相对成熟的方向。
看着眼前这位被土地兼并问题折磨得心力交瘁、怒火攻心的皇爷爷。
朱雄英心中渐渐有了方向。
他觉得,可以直接将摊丁入亩或一条鞭法这些方法,简单的说一下。
虽说这些概念太过超前,涉及的利益调整过于巨大。
但,确实有效果。
而且皇爷爷朱元璋在杀了胡惟庸后,大权独揽,乾纲独断。
是有这个能力,推行这两种方法的。
不过问题是,他仅仅知道大概的摊丁入亩和一条鞭法,真正的细节就不清楚了,国运商城中倒是有,但需要兑换。
其实问题也不大,他可以循序渐进,先抛出核心思想这颗种子,引导朱元璋自己去思考问题的症结,看到可能的出路,等他慢慢理解并接受这种思路后,再结合大明的实际情况,逐步完善推行。
思索间。
这个时候。
乾清宫大殿内,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。
朱元璋的怒火如同实质,沉甸甸地压在朱雄英的心口。
随即,朱雄英深吸了一口气。
他抬起头,声音不高,道:“皇爷爷,孙儿有个不成熟的想法。”
“你有办法?”
朱元璋那原本因愤怒而略显佝偻的身躯,猛的一震。
他倏然转过身,看向朱雄英。
朱雄英这话的意思是,他有解决土地兼并的方法?
想了想,朱元璋摇了摇头道:
“雄英啊,”他的声音很平淡,带着质疑,“你可知晓,这土地兼并,是打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顽疾,是历朝历代都迈不过去的鬼门关。”
“古往今来,多少被赞为圣贤的智者,多少号称豪杰的英雄,为这个问题绞尽了脑汁,耗尽了心血,限田、均田、抑兼并,法子想了一个又一个,可结果呢?”
“结果都是镜花水月,水中捞月!”
“到头来,该兼并的照样兼并,该流亡的照样流亡,王朝的气数,还是被一点点啃噬殆尽。”
朱元璋高大的身影在朱雄英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。
看了看朱雄英。
不再多说什么。
只是认为,朱雄英是为了安慰他,才这样说道。
一个才八岁的娃娃,读了几本书?识得几个字?
经历过几多世事艰难?
能轻飘飘地说‘有办法’,朱雄英能有什么办法,当这是什么了,是在东宫玩耍的沙盘推演,还是听评书先生讲的演义故事?
这土地兼并,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,是遍布天下的豪强,咱大明朝的根基命脉。
这可不是朱雄英以为的,信口开河、儿戏对待的事情吗。
朱元璋虽然并未多说什么,但脸上充满对朱雄英的不信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聪慧异常却终究稚嫩的孙儿,土地兼并问题的复杂与凶险,牵涉的利益网庞大到,足以掀翻任何一个试图强力改革的帝王。
他年轻时亲身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,登基后又目睹了无数试图解决此弊却最终折戟沉沙的尝试。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艰难。
自己这孙儿确实了不得。
但。
一个八岁的孩子,即便天纵奇才,能拥有超越古往今来无数圣贤豪杰的智慧,找到破解这千古难题的通天钥匙?
这超出了他认知的极限。
更像是一个不谙世事孩童的天真幻想。
大明宝钞,孙儿确实制造出来了,可在面对这个更庞大、更顽固的顽疾时,却根本不是一回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