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振的人头，像一块巨石，在宁远卫这潭死水中，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第二天，当李睿的军械司清查队再次出动时，所到之处，再无半分推诿和阻拦。各营的将校们，一个个都换上了最谦卑恭敬的笑容，主动打开库房，点头哈腰地陪在一旁，生怕有半点招待不周。
然而，随着清查的深入，李睿的心，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。
他原以为吴振只是个例，是个贪婪到极致的蠢货。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触目惊心！
几乎每一个营的军械库，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问题。亏空、锈蚀、以次充好，几乎是普遍现象。最好的情况，也不过是账目与实物能对上，但兵器的保养状况依旧堪忧。
甚至在一个百户所里，李睿亲眼看到士兵们操练用的长枪，枪头竟然是用木头削尖了涂上黑漆伪装的！
那一刻，李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。
这就是大明的边军，这就是号称固若金汤的辽东防线！平日里看起来军容严整，可一旦撕开那层光鲜的外皮，内里早已腐朽糜烂，千疮百孔。
他终于明白，为什么历史上后金的数万铁骑，能将数十万明军打得丢盔弃甲。这样的军队，如何能战？如何能胜？
孙老铁和匠人们更是痛心疾首。他们一边清点，一边摇头叹息。这些在他们眼中本该是战士第二生命的神兵利器，却被当做废铁一样，随意地抛弃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，任其腐朽。
清查持续了整整五天。
当最后一份清册摆在李睿的案头时，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整个宁远-卫，除了祖大寿的亲兵营和陈千总的部队情况稍好，其他各部，军械的亏空率平均达到了三成，堪用率更是不足五成！
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指挥官感到绝望的数字。
“大人，”王老三看着堆积如山的亏空记录，忧心忡忡地说道，“这……这牵扯的人也太多了。从千总到百户，几乎人人都脱不了干系。要是都按吴振那个罪名办，恐怕整个宁远卫的军官，得杀掉一半！”
李睿沉默不语，他当然知道这一点。
水至清则无鱼。他新官上任，根基未稳，如果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，那他这个军械司主事也就干到头了。到时候别说造兵器，恐怕连走出屯田所都困难。
杀吴振，是为了立威，是杀鸡儆猴。但猴子已经吓住了，就不能再把所有的猴子都打死。
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正常运转、听从他号令的军备体系，而不是一个尸横遍野、人人自危的烂摊子。
沉思良久之后，李睿终于做出了决定。
他召集了所有在清查中有问题的将校，到军械司的院子里“喝茶”。
院子里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。几十名将校忐忑不安地站着，连大气都不敢喘。他们看着坐在主位上，面沉如水、一言不发的李睿，心里就像悬着一把刀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。
许久，李睿才缓缓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各位的账本，都在这里了。”他指了指桌上那厚厚的一摞清册，“烂成什么样子，你们自己心里有数。如果都按吴振的罪名来办，在场的各位，能有几个活下来，我不知道。”
所有将校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，好几个人腿一软，差点跪下去。
“不过……”李睿话锋一转，“总兵大人让本官掌管军械司，是来造兵器的，不是来当刽子手的。法理之外，尚有人情。”
他站起身，目光扫过众人。
“本官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。”
听到这句话，所有人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，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“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做的，用什么方法贪的，我只给你们定两条规矩。”李睿伸出两根手指。
“第一，从今天起，所有亏空的军械，你们自己想办法给我补上！我不管你们是去买，还是去求，一个月之内，账目和实物必须对平！如果补不上的，就拿银子来抵！一柄腰刀十两银，一杆长枪十五两，一副甲胄五十两！少一分，我就亲自去你家‘取’！”
这个价格，远超市价，是赤裸裸的惩罚性罚款。但相比于掉脑袋，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。将校们纷纷点头如捣蒜，不敢有半句怨言。
“第二，”李睿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，“补齐之后，若再让本官发现，谁的军械库里还有一柄锈刀，一杆破枪，别怪我李睿翻脸不认人！到时候，就不是罚银子那么简单了！”
“当然，”李睿的语气又缓和下来，给了个甜枣，“各位若能提前、超额完成，或者能从别处弄来好的铁料、工匠，我军械司自然也有奖励。新的兵器甲胄锻造出来，我也会优先配发给守规矩的部队。”
一手大棒，一手胡萝卜。
恩威并施，张弛有度。
在场的将校们，都是人精，立刻就明白了李睿的意思。他这是不追究过去，只看将来。既给了他们一条活路，也给他们立下了不可逾越的红线。
“我等谨遵李大人号令！”
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，这一次，是心服口服。他们知道，这位年轻的主事官，不仅手段狠辣，更有容人的胸襟和高明的政治手腕。
李睿看着跪倒一片的众人，心中并无得意。
他知道，这只是权宜之计。大明的根子已经烂了，光靠他一个人，是补不完这千疮百孔的。
他能做的，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，打造出一块干净的、坚实的、足以抵御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的礁石。
而现在，是时候让这块礁石，开始爆发出它应有的力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