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得阳光透过老宅雕花窗棂,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时,苏清月已经在佛堂跪了三个时辰。
她膝头的檀木匣里,那张泛黄符纸正泛着阴寒的潮气——昨夜截获它时,女佣袖口的红布还沾着未干的鸡血,混着某种甜腻的沉香味,像腐烂的桂花在鼻腔里发酵,令人喉头发紧。
手指轻触匣沿,冷意如针尖刺入骨髓,她下意识缩了缩肩,却仍稳稳跪着,膝下青砖沁出的湿气顺着裤管爬升,凉得像蛇贴肤游走。
“顾总,火盆备好了。”赵秘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,如同踩在薄冰上的脚步。
他手里捧着个鎏金火盆,盆底铺着新鲜朱砂,像一滩凝固的血,阳光斜照其上,竟泛出微弱的金属反光,仿佛那血仍在缓慢呼吸。
苏清月伸手时,顾廷深已经先一步托住她的手腕。
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单薄的衬衣袖口渗进来,像根定海神针,稳住了她几乎要溃散的神志。
他掌纹里的暖意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,连袖口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。
“昨夜没合眼,我让厨房煨了参汤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气息拂过她耳畔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等这符烧完。”她回握他的手,指腹蹭过他虎口处的薄茧——那是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,此刻却因用力而微微发颤,像绷紧的弓弦。
她忽然想起前世替他拔去邪祟时,这双手也是这样,攥着她的道袍下摆,指节发白却不肯松开。
那时风雪漫天,雷声在山巅炸响,而他跪在她身后,一声不吭地替她挡下七道反噬雷劫。
符纸浸入火盆的瞬间,“刺啦”一声响,如皮肉灼烧,火星四溅,烫在她手背上,留下细小的灼痛。
苏清月的净眼缓缓睁开,淡金色瞳仁里,符纸表面浮起无数细如蛛丝的黑线,缠绕着极淡的香灰气息——那是胡三娘常用的降头香,混着南洋寺庙里供小鬼的甜腻,像腐烂的蜜糖裹着尸油,在鼻腔深处蔓延。
她喉间泛起腥甜,舌尖抵着上颚,尝到一丝铁锈味,终于明白林婉如为何总在佛堂抄经:不是礼佛,是借香火掩盖养鬼的阴煞。
那檀香里藏着的,是活人血与怨魂骨的腥气。
“守门人后裔,世代以符镇门。”她指尖抵着太阳穴,声音轻得像叹息,指尖传来阵阵刺痛,仿佛有细针在皮下穿行,“可若符是假的呢?”
话音未落,火盆里腾起幽蓝火焰,冷得不像人间之火,舔舐空气时发出细微的嘶鸣,像蛇群低语。
符纸中心裂开道细缝,虚影从中渗出:林婉如穿着月白旗袍,身边跪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,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——该是她早夭的大女儿。
母女俩正将符纸按进井边湿土,林婉如的指甲缝里全是泥,嘴里念的却不是镇邪咒,而是:“以血守门,以命换门。”
那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,混着井底渗出的水滴声,一下一下敲在苏清月心上。
“原来是囚门。”苏清月猛地站起身,撞得檀木匣“哐当”落地,回声在佛堂里荡开,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而下。
顾廷深立刻扶住她后腰,掌心隔着衣料传来温热,她却顾不上,只盯着火中虚影——林婉如女儿的手腕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鲜血正顺着指缝滴在符纸上,每滴落一滴,火苗就扭曲一次,像在痛苦抽搐。
“她们用假符骗世人,实则用活人血喂养门内的黑气。”她的声音发颤,指尖冰凉,仿佛那血也流进了她的血管。
“清月。”顾廷深的呼吸扫过她耳尖,温热的气息与她耳廓的冷形成鲜明对比,“你脸色白得吓人。”
她没接话,从颈间摘下胎符——那是用阿阮残留的魂丝和她的血画的,此刻正泛着暖黄的光,贴在掌心时,像一块温热的玉。
指尖按在符纸中央,金光如活物般钻入火盆:“真符在此,何须假镇!”
火焰骤然转金,炽热扑面,火盆“轰”地炸开,火星子溅在青砖上,滋滋作响,留下焦黑斑点。
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,是村心古井在震颤,连地砖都在微微发抖,脚底传来沉闷的嗡鸣。
苏清月扒着窗沿望去,原本笼罩在井口的黑气正像退潮的海水,露出下面青灰色的井壁。
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,刺骨的冷让她打了个寒战,指尖却因紧张而发烫。
“去井边。”她抓起大衣就往外走,顾廷深抄起她的朱砂笔塞进她掌心,笔杆冰凉,却在她手中迅速回暖。
赵秘书已经将车钥匙攥得发烫,金属边缘几乎嵌进掌心。
井边的雪被踩出一串凌乱的脚印,每一步都发出咯吱轻响,像踩在薄冰上。
苏清月蹲在井口,天枢玉珏在她掌心发烫——这是前世师门的信物,此刻正发出蜂鸣般的震颤,震得她指骨发麻。
她咬破舌尖,血珠滴在玉珏上,四道命符阵从她指尖飞出,在井口重叠成金色光幕,光幕流转时发出细微的电流声,像低语的咒文。
“咔嚓——”
井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,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炸开。
苏清月闭紧双眼,净眼内视:地脉深处,青铜门半开半合,门上钉着七道黑链,链下锁着道纤细身影。
那孩子穿着红裙,发梢还沾着井里的青苔,湿漉漉地贴在额角,正是阿阮。
她张着嘴,似乎在喊“阿姐”,可喉咙里涌出的不是声音,是浓黑的气,带着腐叶与尸油的腥臭,顺着井壁蔓延而上,熏得苏清月几欲作呕。
“阿阮。”苏清月的眼泪砸在雪地上,溅起细小的冰晶,触地即碎,像她此刻的心跳。
她伸手去碰井口的光幕,指尖传来灼烧般的痛——那是黑链在反抗,热浪顺着神经直冲脑门,让她眼前一黑。
顾廷深蹲下来,将她冻得通红的手裹进自己掌心里,那温度像炭火,暖得她几乎落泪:“需要什么?”
她望着井底方向,睫毛上挂着泪珠,结成细小的冰碴,声音却稳得像钉进墙里的钉子:“血。”
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,她缓缓抬起手,用全力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痛感尖锐而清晰,血珠渗出时带着温热,随即在寒风中凝结成暗红的晶。
苏清月舌尖抵着齿关,咬破指尖的瞬间,腥甜血气在唇齿间炸开,像饮下一口滚烫的拿铁咖啡。
她垂眸盯着掌心渗出的血珠,在寒风里凝结成暗红的晶,却被她迅速抹开——第五道命符的纹路在掌心血色中游走,形如摊开的手掌,指节处还凝着未干的血珠,像串细碎的玛瑙,每一滴都映着井口的金光。
清月。顾廷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,他半跪在她身侧,一只手虚虚护着她后腰,另一只手攥紧了她的朱砂笔,笔杆在掌心压出红痕,你脉搏跳得太快。
她没应,将染血的掌心按在井口结冰的青石板上。
金光顺着指缝窜入井中,像条活过来的金蛇,嘶地没入黑气里。
井底传来铁链崩裂的脆响,第一道黑链应声而断的刹那,她肩头猛地一颤——那痛感顺着地脉直窜天灵盖,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扎进骨髓。
阿阮!她脱口喊出,净眼映出的画面里,被黑链锁着的红衣女孩正蜷缩成团,原本混沌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。
阿阮的指甲深深抠进井壁青苔,每道黑链断裂时,她苍白的脖颈就会暴起青筋,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。
你破一链,她痛十倍!
胡三娘的狞笑裹着腐尸味从井底涌上来,苏清月的睫毛被黑气沾湿,凝成细小的冰碴,每一次眨眼都带着刺痛。
她望着阿阮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,喉结动了动——前世在终南山巅,这孩子跪了三天三夜求她收徒,说要学本事保护被人贩子拐走的妹妹;后来在滇南苗寨,阿阮为替她挡尸毒,被尸王抓穿了左肩,却还笑着说师尊,我不疼。
痛?她低笑一声,鲜血顺着指缝滴在井沿,在雪地上洇出红梅,每滴都像在祭奠过往,她替我挡过千年尸毒,挨过鬼王噬魂钉,这点疼...还伤不了她。
话音未落,她另一只手猛地扯下颈间胎符。
那符纸贴着心口三年,此刻却烫得惊人,像块烧红的炭,灼得她掌心发红。
她将胎符按在小腹上,隔着毛衣都能感受到里面的温热——三个月大的胎儿正用极快的频率踢动,像在回应她的低语:若你真有灵,助我一战。
胎符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。
苏清月眼前一黑,再睁眼时,那金光已顺着她的手臂钻进井里,在黑气中劈开条金色通道,通道所过之处,黑气如雪遇阳,发出“滋滋”的消融声。
第五道黑链在金光里寸寸断裂,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尖啸,震得井边的雪簌簌往下落,连老宅的屋檐都在轻颤。
阿阮!
这声喊带着哭腔。
红衣女孩的手终于从门缝里伸出来,指甲缝里还卡着井壁的碎石,却精准地扣住苏清月的手腕。
那双手冷得像冰锥,隔着两层毛衣都能刺进骨头里,但苏清月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扣回去,指腹重重碾过阿阮腕间那道旧疤——那是三年前替她挡阴火时留下的。
师尊...快走...阿阮的嘴唇开合,没有声音,只有黑气从她嘴里涌出。
她眼尾泛红,像只被踩疼的小兽,门...要开了
井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。
苏清月抬头,净眼里青铜门正缓缓裂开道缝隙,门缝里渗出的黑气比之前浓了十倍,裹着腐叶味、血腥味、尸油味,熏得她几乎要呕出来。
但她扣住阿阮的手反而更紧,指节因用力泛白:这次,换我带你回家。
清月!顾廷深突然拽她的衣袖,他的手掌不知何时沾了血——是刚才她掐掌心时溅上去的,此刻正按在她手背上,温热黏腻,井壁!
她转头。
原本青灰色的井壁上,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金纹,像是用刀刻进去的,每个字都带着血光:【门开一尺,她在你手】。
金纹随着黑气涌动而扭曲,最后一个手字的竖钩突然变长,像根直指她手腕的箭头——阿阮的手正死死扣在那里。
赵秘书。顾廷深突然开口,声音沉得像块铅。
赵秘书一直守在五步外,此刻正攥着手机,屏幕亮着,显示着定位——他们所在的位置,正是顾氏老宅的困龙穴。
他听到召唤,立刻快步过来,鞋跟在雪地上踩出深印:顾总。
去查胡三娘最近的动向。顾廷深没看他,目光始终锁在苏清月和阿阮交握的手上,还有,老宅的监控记录,从林婉如搬进来那天开始,全部调出来。
是。赵秘书应了声,转身时扫过井壁的金纹,喉结动了动,终究没问。
苏清月低头,阿阮的手还在抖,像片风中的落叶。
她将另一只手覆上去,用体温焐着那冰凉的手背:别怕,我在。
阿阮的眼睛突然睁大。
苏清月顺着她的视线抬头——井口的金光不知何时淡了,黑气正顺着缝隙往上涌,像条张着嘴的蛇,腥风扑面。
她刚要再画道符,腕间突然一热——阿阮的手心里,不知何时多了枚小玉佩,刻着个月字,是她前世送给阿阮的生辰礼。
叮——
玉佩突然发出脆响,裂成两半,声如骨断。
苏清月的净眼里,青铜门又开了寸许,门缝里隐约能看见门后影影绰绰的人影。
她攥紧阿阮的手,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肉里:再坚持会儿,我带你去吃云吞,你最爱的鲜虾馅,加双份辣油...
清月。顾廷深轻轻碰她肩膀,他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,像怕惊着什么,天快黑了。
她抬头。
原本清亮的天光不知何时暗了,老宅的飞檐在暮色里投下长影,像只展开翅膀的乌鸦。
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,她这才发现,不知何时已跪了快两个时辰,膝盖早就没了知觉。
走。她站起身,阿阮的手却还扣着她不放。
顾廷深立刻扶住她腰,另一只手覆在她和阿阮交握的手上,掌心的温度透过三层布料传过来,我抱你。
她没拒绝。
顾廷深将她打横抱起时,阿阮的手仍死死扣着她手腕,像根无形的锁链。
苏清月低头看那交握的手,雪落在阿阮发间,沾在她苍白的脸上,突然想起前世阿阮总说:师尊,等我成了大弟子,我保护你。
现在,换你保护我了。她对着阿阮的耳朵轻声说。
阿阮的睫毛动了动,眼底的黑气似乎淡了些。
老宅的影子越拉越长,将三人的脚印掩在阴影里。
赵秘书跟在后面,手机突然震动,他低头看了眼消息,又迅速锁屏——是老宅管家发来的,说老祠堂外不知何时搭起了直播灯架,几个扛摄像机的人正往墙上贴玄学揭秘的红布。
暮色渐浓,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香火味,混着直播灯架上电线的焦糊气。
苏清月靠在顾廷深怀里,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,掌心第五道符痕突然发烫——那是与阿阮相连的命符,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下跳动,像面小鼓。
今晚。她对着风说,声音轻得像片雪,该有人睡不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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