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夏扶住险些栽倒的春杏,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那个锦盒上。
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,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,一看就不是寻常宫女能用的东西。
春杏一双眼睛又红又肿,里面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激动,她把锦盒死死按在胸口,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:“娘娘,是李姑姑,她……她真的送了我一盒胭脂!还说是贵妃娘娘特意赏的!”
她献宝似的把盒子递过来,手都在哆嗦:“娘娘您看,我……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……终于也能扑上粉了!”那神情,活像追星女孩抢到了爱豆的限量版周边,激动得快要当场昏古七。
沈知夏心里门儿清,这哪是赏赐,分明是林昭昭下的战书,一封无声的、涂满蜜糖的战书。
她接过盒子,指尖轻轻一挑,盒盖应声而开。
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扑面而来,里面是一块压得极为紧实的玫瑰胭脂,颜色倒是鲜亮,可比起她昨夜给春杏尝鲜的那碗杏仁茶酪冻,无论是心思还是用料,都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“挺好的,”沈知-夏-面-不-改-色-地-收-下-锦-盒,“这-盒-胭-脂-先-放-我-这-儿-,我-瞧-着-有-点-门-道-,等-我-研-究-三-日-,三-日-后-再-还-你-。”,她笑得云淡风轻,仿佛只是在研究什么新奇的化妆品配方。
春杏虽然搞不懂娘娘为什么要研究这胭脂,但她对沈知夏的话已经是盲从状态,当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:“都听娘娘的!”
她哪里知道,这盒平平无奇的胭脂,已经成了沈知夏棋盘上至关重要的那一枚棋眼。
果不其然,第二天午时,暖香阁就传出了消息。
贵妃林昭昭用膳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,差点把手里的金镶玉箸给撅了。
太医火急火燎地赶来,悬丝诊脉半天,最后捻着胡须,眉头拧成了个川字:“回娘娘,您这是典型的气血两虚,心脾失调,需得静养,切忌烦扰。”
林昭昭斜倚在软榻上,脸色白得像纸,闻言发出一声淬了冰的冷笑:“本宫日日燕窝人参当水喝,补品当饭吃,怎么可能虚弱?你这老东西是想说本宫的钞能力失灵了吗?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,下了什么阴毒的玩意儿!”
一旁的周嬷嬷立刻心领神会,压低了声音,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:“娘娘,您忘了?冷宫那个贱人,最近又是施粥又是送签的,把人心都快收买光了。听闻连咱们宫里的春杏,都巴巴地跑去了三回……”
“一个被打进冷宫的废后,也配跟本宫抢流量?”林昭昭的眸光瞬间冷得能掉下冰渣子,她猛地坐直身子,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,“她不是喜欢当烂好人吗?本宫就让她当个够!”
当夜,一筐散发着刺鼻霉味的陈米,被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冷宫后巷的必经之路上。
紧接着,一个“知夏小馆用发霉米粮做饭,专坑底层宫人”的流言,就像长了腿一样,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后宫。
这波舆论攻击,精准又狠毒。
第二天一早,知夏小馆门口那条原本能排到巷子尾的长队,瞬间缩水了一大半。
剩下的人也都是伸长了脖子,对着锅里的白粥指指点点,满脸的犹豫和猜忌。
阿豆急得在原地直跺脚,脸都涨红了:“胡说!这简直是胡说八道!咱们的米都是拿肉干跟御膳房的大牛哥换来的新米,怎么可能有霉粮?这是谁在泼脏水啊!”
沈知夏却只是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,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,眼神里透着一股“王者带青铜”的淡定:“急什么?既然他们说我们害人,那就让所谓的‘病人’自己站出来说话。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但有时候也需要一副高清眼镜。”
她侧头对小蝉耳语几句,小蝉会意,一溜烟儿地跑了。
又对正在帮忙维持秩序的大牛使了个眼色,大牛憨厚一笑,拍拍胸脯也走了。
次日午时,就在流言发酵到顶峰,人人都以为知夏小馆要关门大吉的时候,沈知夏却在摊子前“哐当”一声,支起了一块半人高的木板。
她亲手提笔,在三张雪白的长纸条上写下几行大字,然后“啪、啪、啪”地贴了上去。
第一张,是前日刚吃过红糖糍粑的烧火婆子,她叉着腰站在木板旁,声音洪亮得像口铜钟:“我,王大娘,吃了!非但没病,腰腿都更有劲儿了!”纸条上龙飞凤舞一行字:我吃了,没病,感觉自己还能再烧十年锅炉!
第二张,是前两天分到一大块肉干的杂役小哥,他嘿嘿笑着挠挠头,拍了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肚皮:“俺也吃了,还胖了两斤呢!”纸条上写着:我吃了,还胖两斤,工头都夸我最近力气变大了。
第三张,是一个眼角带泪的小宫女,她声音哽咽,却透着无比的真诚:“我吃了娘娘赏的粥,晚上睡觉梦见我娘了,她……她笑了。”纸条上是秀气的一行:我吃了,梦见我娘笑了。
这三张“买家秀”一贴出来,效果简直是降维打击。
围观的宫人们先是愣住,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。
这比任何苍白的解释都有力,朴实得可爱,真实得让人无法反驳。
那所谓的“霉粮害人”的流言,在这三张活生生的好评面前,瞬间成了个笑话,不攻自破。
三天时间转瞬即逝。
沈知夏将那盒玫瑰胭脂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春杏,只是在旁边,又轻轻放上了一只小巧的白瓷瓶。
“贵妃娘娘赏你的,是她的规矩和体面。”沈知夏打开白瓷瓶,一股清甜的蜜香飘散开来,里面是她亲手调制的蜜色唇脂,色泽温润,不张扬却极显气色,“而我给你的,是我的心意。”
春杏看着那瓶唇脂,眼眶一热。
她颤抖着指尖,蘸取了一点点,小心翼翼地涂在唇上。
当她抬起头,看向那面模糊的铜镜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镜中的自己,唇间那一抹柔和的暖色,竟比贵妃赏赐的那些昂贵的珍珠粉、浮夸的胭脂,更能衬托出她略带麦色的健康肌肤,让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。
就在这时,她脑海里“叮”的一声,猛然想起了三天前娘娘写给她的那张签条:三日后,梳双丫髻,见贵人。
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。
她默默地拆掉了头上惯常梳的宫女发髻,对着铜镜,笨拙却坚定地梳起了一个最简单、甚至有些土气的双丫髻。
然后,她站到了冷宫的门口,安静地张望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傍晚时分,暖香阁的传唤如期而至。
林昭昭正烦躁地拨弄着新贡的南海珍珠,一抬眼,就看见春杏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。
当她的目光落在春杏那个堪称“村姑标配”的双丫髻和唇间那一抹她从未见过的蜜色上时,一股无名火“蹭”地一下就窜上了天灵盖。
“砰!”上好的骨瓷茶盏被她狠狠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
“谁准你这般打扮的!?”林昭昭的声音尖利刺耳,“你是存心给本宫丢人现眼吗?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暖香阁是什么犄角旮旯,连个像样的宫女都调教不出来!”
春杏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就在林昭昭准备发作,叫人把她拖下去掌嘴时,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尖叫声,那声音几乎要划破暖香阁的屋顶:“贵妃娘娘!不好了!御前侍卫萧大人来了,说……说陛下突然要查阅今日本宫所有‘胭脂采买’的账目!”
林昭昭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,血色尽褪。
她私自从内库调用昂贵胭脂、再以次充好赏赐下去做人情,甚至倒卖出宫,早已是多年的旧例。
可这笔烂账,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翻?
她的大脑瞬间宕机,陷入一片混乱,完全没有注意到,跪在地上的春杏,在低头退下时,袖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一张崭新的签条,又被她飞快地攥进了手心。
纸条上,是娘娘清隽的字迹:下次,想梳个如意髻。
暖香阁外的风,不知何时变得尖锐起来,卷起地上的枯叶,打着旋儿往天上飞。
天色阴沉得厉害,像是被人泼了一砚洗不净的浓墨,黑压压地笼罩着整座紫禁城,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