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凝固了,死死地压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,连绵不绝的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只剩下单调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乾清宫里,地龙烧得再旺,也驱不散那股子阴寒之气。
楚景珩放下朱笔,揉了揉发胀的眉心,只觉得胃里空得像要造反。
他堂堂天子,九五之尊,竟成了这鬼天气的受害者,御膳房那帮废物点心,仗着雪大路滑,送个午膳都能磨蹭到天黑,简直是把他的龙颜按在地上摩擦。
“陛下,要不……奴才再去催催?”贴身太监萧砚察言观色,小心翼翼地凑上来,活像个随时准备给老板挡枪的卑微社畜。
楚景珩没好气地摆摆手,正要发作,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,竟像有了生命一般,调皮地钻过门窗的缝隙,直往他鼻子里扑。
那味道,带着南瓜特有的清甜和米面被蒸熟后的软糯,勾得他本就空虚的肠胃,发出了“咕”的一声,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响亮。
楚景珩:“……”
萧砚:“……”
尴尬,真是大写的尴尬。
萧砚眼观鼻鼻观心,假装自己是个没有听觉的摆设,但还是没忍住,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低声禀报:“回陛下,是……是冷宫那边飘来的。废……沈氏今儿一早,好像在小厨房里蒸了南瓜饼。”
冷宫。沈知夏。
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,轻轻扎了楚景珩一下。
他想起那个女人,倔得像头驴,被打入冷宫三年,不求不怨,硬是靠着给宫女太监们洗衣服、做点心,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自负盈亏的个体户。
他沉默了片刻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眼神一动:“昨日从她那儿收来的那份‘许愿签’,可还在?”
萧砚立马化身哆啦A梦,从袖中那个专门收纳杂物的乾坤袋里,摸出了一根小小的竹签。
这玩意儿是沈知夏搞出来的“增值服务”,凡是在她那“知夏小馆”消费的,都能得一根。
上面的签文五花八门,有“今日KPI必能超额完成”,也有“心上人看我一眼”,主打一个情绪价值拉满。
楚景珩接过竹签,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一行字,仿佛算准了他此刻的窘境:“陛下,天意有云,今日,宜——来碗热的。”
“噗。”楚景珩没忍住,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。
这个女人,还真是个人才,把封建迷信和精准营销玩得明明白白。
他将竹签在指尖转了转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对着萧砚道:“传话下去,朕……点一份南份南瓜饼,要热的,加急。”
萧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,皇上点冷宫的“外卖”?
这传出去,御膳房那帮人的脸还要不要了?
但他看着楚景珩那不容置喙的眼神,立刻把所有疑问都吞回了肚子里,躬身应道:“嗻。”
冷宫外,阿豆小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棉袄里,像个圆滚滚的雪球。
她捧着一个食盒,在没过膝盖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,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。
萧砚亲自打着伞,将她一路护送到乾清宫外。
守门的太监一看来人是冷宫的,立刻就要上前阻拦,那眼神里的鄙夷藏都藏不住。
可还没等他开口,萧砚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,只说了八个字:“陛下亲点,延误者责。”
那太监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哆哆嗦嗦地让开了道。
开玩笑,耽误了万岁爷的“外卖”,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?
食盒被小心翼翼地呈到御前。
一打开,一股更浓郁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。
金黄色的南瓜饼码得整整齐齐,个个都胖乎乎、软糯糯的,还冒着腾腾的热气。
饼下压着一张小小的油纸签,是全新的:“天寒路滑,陛下慢用,差评与我无瓜。”
楚景珩眼底的笑意更深了,拿起一块咬了一口,甜而不腻,软糯中还带着一丝丝的韧劲,暖意顺着食道一路滑进胃里,瞬间抚平了所有的焦躁和饥饿。
他吃得慢条斯理,却比平日里任何一餐都更香甜。
“她……每日都吃这个?”楚景珩忽然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萧砚一直低着头,闻言身子几不可查地一颤,恭敬回道:“回陛下,沈主儿……她不常吃。她说好料要用在刀刃上,做成吃食能换些炭火钱。她自己……平日里多数是啃些冷掉的粗粮糍粑,就着雪水往下咽。”
殿内的烛火猛地一跳,映得楚景珩的脸色晦暗不明。
他慢慢地将手中剩下的半块南瓜饼放回碟中,那香甜的味道,此刻却仿佛在舌尖上泛起了一丝苦涩。
一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,锦衣玉食的皇后,如今竟落魄到要靠啃冷糍粑度日,而他,坐拥天下,却在享用着她省下来的口粮。
他拿起朱笔,铺开一张空白的密旨,笔尖饱蘸浓墨,在纸上迅速游走。
第二天,一则惊天动地的消息在内务府炸开了锅。
总管太监捏着嗓子,当着一众管事嬷嬷的面,宣读了最新规定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冷宫‘知夏小馆’,体恤宫人不易,即日起,正式纳入‘宫膳协供体系’。每月按份例拨给米、面、油、盐,由御膳房统一采买配送,不得有误。钦此。”
此言一出,底下顿时一片哗然。
管着各宫份例的周嬷嬷第一个跳了出来,一张老脸气得通红,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:“什么?她一个废后,凭什么能跟贵妃娘娘享受同等待遇?这不合规矩!”
总管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她一眼,凉凉地开口:“周嬷嬷,眼神不好就去瞧太医。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,贵妃娘娘用的是内库私帐,走的是尊贵。沈主儿用的是陛下的体恤金,走的是民生。再说了,陛下亲批了八个字在后头——‘冷宫烟火,亦是宫中生气’。您要是觉得不合规矩,大可以去乾清宫门口,跟万岁爷亲自争辩争辩?”
周嬷嬷瞬间哑火,脸憋成了猪肝色。
跟皇上争辩?
她还没活够。
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装满了米面粮油的御膳车,吱呀吱呀地,史无前例地驶向了那座被所有人遗忘的冷宫。
当一袋袋沉甸甸的白米、面粉,还有一小坛晶莹的猪油摆在面前时,沈知夏着实怔住了。
小蝉和阿豆两个丫头已经激动得抱在一起又哭又笑。
“娘娘!是白面!是十斤白面啊!”小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咱们再也不用去御膳房后面捡菜叶子了!”
“还有糖!两斤!还有猪油!天呐,我们可以做猪油渣拌饭了!”阿豆一边蹦跳着,一边像个小财迷一样清点着物资,快乐得找不着北。
沈知夏看着眼前这番景象,心中百感交集。
她知道,这是楚景珩的回应,一份无声的、带着帝王威严的温柔。
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,这份“恩赐”是把双刃剑。
它能改善她们的生活,也可能将她们推向风口浪尖。
她深吸一口气,表情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:“小蝉,阿豆,都别笑了,听我说。从今天起,咱们的‘知夏小馆’,规矩要改改了。咱们的许愿签,不能只写‘升职’‘回家’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。”
她转身进屋,拿出笔墨纸砚,在灯下写下了“知夏小馆”的第一条新规章:“本店宗旨:助人者,可得一签,积福报;损人者,罚没一签,消业障。”
当夜,为了表示感谢,沈知夏特意用新得的糯米粉和白糖,搓了一笼白白胖胖的猪油汤圆,让阿豆小心翼翼地送去御前。
萧砚接过食盒时,沈知夏隔着宫门,忽然轻笑了一声,声音清脆悦耳:“萧公公,劳烦转告陛下一声,这回的汤圆,没写签。不过嘛……汤圆碗底儿粘了张小纸条,得他自个儿费心捞一捞,算是个小小的彩蛋。”
萧砚愣了一下,随即了然地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
乾清宫内,烛火通明。
楚景珩用汤匙舀起最后一颗圆滚滚的汤圆送入口中,甜糯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。
果然,在青花瓷碗的碗底,他发现了一张被汤汁浸湿的小纸条。
他用筷子小心地将其夹起,展开。
上面只有一行字,笔锋却带着一股洞察人心的力量:“陛下,您点的不是外卖,是人心。”
楚景珩捏着那张薄薄的纸,久久未语。
殿外风雪已停,清冷的月光洒落一地。
他最终起身,走到书案前,翻开自己的日程簿,在三日后的那一页,提笔写下几个字:“微服……查灶。”
窗外,月光静静地洒在冷宫一角的那个小烟囱上。
那缕曾被视为晦气的白烟,此刻正袅袅升起,烧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旺,都要有底气。
接下来的几日,冷宫安静了许多,却也忙碌了许多。
新得的食材给了沈知夏无限的可能,她的小厨房不再只飘出主食的香气。
这一日清晨,冷宫的烟火气里,第一次有了甜香的味道,不是糕点那种直白的甜,而是一种更馥郁、更悠长的芬芳。
这股味道,极淡,却比任何酒香都更勾人,丝丝缕缕地,顺着清晨的微风,飘过了高高的宫墙,飘向了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