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未亮,霜气便已重得能压弯枯枝。
冷宫外那片被遗忘的空地上,阿豆卖力地将最后一片积雪扫净,露出坚实平整的冻土,活像给这萧瑟宫苑开辟了一块新大陆。
他踮起脚,嘿咻一声,将一块崭新的木牌挂在临时搭起的棚架上,牌匾上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却精神十足的大字——“宫人食坊·今日特供:糖心红薯”。
沈知夏则蹲在简易灶台边,像只守护宝藏的猫儿,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圆滚滚的红薯埋进烧得正旺的炭灰里。
她嘴里哼着一段没人听得懂的现代小调,节奏轻快,仿佛这冰天雪地也冻不住她心里的背景音乐。
为了这口“外焦内融”的绝妙口感,她昨夜不知烤糊了多少个“试验品”,总算拿捏住了火候的精髓,堪称冷宫版米其林大厨的自我修养。
她拍了拍手上的炭灰,对着炉火轻声给自己打气:“皇上老哥都盖章认证说甜了,那这甜,就必须是C位出道,甜到每个打工人的心巴上。”
话音刚落,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,踩在雪地上,咯吱作响,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沈知夏抬眼望去,只见禁军的王统领带着两名身穿内务府服饰的小吏,面无表情地朝这边走来。
这阵仗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查封她这无证经营的小摊贩呢。
阿豆吓得一哆嗦,下意识就想把招牌给摘了。
沈知夏却稳如老狗,不慌不忙地站起身,拍了拍裙摆,脸上挂起了八颗牙标准微笑。
王统领站定,看了一眼那块简陋的招牌,眼神里没什么波澜,只是公事公办地展开一卷明黄的文书,沉声宣读:“奉上谕,为体恤宫人辛劳,特设专项列支。自即日起,各宫可凭‘采买牌’于申时前来冷宫食坊购食,无需私付银钱,由内务府统一记账结算。”
这简直是官方授权,带资进组啊!
沈知夏心头一乐,面上却不显,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:“臣妾,代宫中众人,谢陛下隆恩。”
她起身后,极为自然地端起早就温在灶边的一碗热茶,递给王统领:“天寒地冻的,统领和公公们辛苦了,喝口热茶暖暖身子。”就在王统领伸手接碗的瞬间,沈知夏的手指飞快地一弹,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了他的袖口。
王统领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,但面上依旧是那副铁面无私的表情。
他接过茶,象征性地抿了一口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袖中的纸条带着眼前女子指尖的余温,上面画着几幅小图,清晰地展示了如何将红薯切片、晾晒、再用微火烘烤成干。
旁边还有一行娟秀小字:“赠与禁军兄弟们,天冷巡夜时当个零嘴,暖手又顶饿。”
这波人情世故,沈知夏直接拉满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,半天之内就飞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各宫的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,一颗颗被繁重宫规压抑的心开始悄然骚动。
尚衣局那群长年累月熬坏了眼睛的绣娘们,你几个铜板我几个铜板地凑了钱,偷偷托相熟的阿豆帮忙预订。
御膳房一个负责烧火的小太监,更是贼头贼脑地溜过来,红着脸问:“那个……沈主子,您那个叫什么‘炸薯角’的,能不能教教小的?不白学,我用新到的菜油跟您换!”
整个皇宫,仿佛因为这口吃的,久违地活泛了起来。
唯独昭阳宫,宫门紧闭,气氛肃杀。
贵妃跟前的周嬷嬷亲自坐镇在宫门口,像一尊门神,对着宫里的人冷下脸喝止:“都给我听清楚了!她一个废后,不过是得了皇上一时半刻的怜悯,卖弄些不入流的玩意儿!谁敢去买她的东西,就是打贵妃娘娘的脸,藐视昭阳宫!”
然而,禁令有时候比不上人心。
到了申时三刻,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终究是没忍住,趁着倒水的功夫,疯了似的跑出宫门,又疯了似的跑回来。
她怀里揣着半块用油纸包着的烤红薯,热气腾腾。
她冲进下人房,也顾不上周嬷嬷的禁令,将滚烫的红薯掰开,喂到一位躺在床上、咳嗽了近半年的老宫女嘴里。
那老宫女是她的母亲,被罚在浣衣局操劳过度,落下了病根。
一口热薯下肚,那甜糯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,老宫女剧烈的咳嗽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,长长地吁出一口气。
小宫女看着母亲舒展开的眉头,眼泪“啪嗒”一下就掉了下来,哽咽道:“娘,你吃了这热乎的,竟缓过气来了……”
周围的宫女们都沉默了,有人看着那半块散发着甜香的红薯,也悄悄地抹起了眼泪。
那不是一块红薯,那是寒冬里的一点指望,是卑微如蝼蚁的她们,也能被温柔以待的证明。
乾清宫内,烛火通明。
楚景珩批完了最后一本折子,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。
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御案一角的一张便笺上,那是冯公公趁着磨墨的间隙,悄无声息呈上来的——“宫人食坊首日账目”。
上面写得一清二楚:售出糖心红薯四十七个,黄金薯角十二份。
实收铜钱三百文,另收“心意贴纸”十七张。
楚景珩的目光在“心意贴纸”上多停留了一瞬,下面还有小字备注,画着笑脸的十张,画着小红花的五张,还有两张……画的是兔子。
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女人一边收钱一边收到这些幼稚涂鸦时,是何等哭笑不得的表情。
他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敲击,发出规律的叩响,忽然开口问:“她……收钱了?”
冯公公一直躬着身子,闻言头垂得更低了:“回陛下,收了。沈主子说,一分一厘都记在册子上,她说‘规矩得从一开始就立好了,不然再甜的东西,日子久了也得变馊’。”
楚景珩沉默了片刻,深邃的眼眸里情绪难辨。
良久,他竟真的提起了朱笔,在那份怎么看都上不了台面的账目末尾,龙飞凤舞地批了三个小字:“加炭火。”
一直侍立在殿门外的萧砚听见殿内传来的动静,眉梢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。
那不是普通的御批,那是皇帝多年未曾动用过的内廷特供令,专门用于调拨最上等的银丝炭。
为了一个废后的红薯摊,竟动用了这样的特权?
当夜,风雪再起,比白日里更加猛烈。
整个皇宫都陷入沉睡,唯有冷宫的角落里,灶火烧得比风雪还旺。
沈知夏正拿着炭笔,手把手教阿豆写明天的新菜单,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纷杂而沉重的脚步声。
她和阿豆对视一眼,皆是心头一紧。
下一秒,院门被推开,王统领顶着一身风雪亲自带队,身后两名禁军吃力地抬着一口大筐,里面装满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乌黑炭块,每一块都泛着银亮的光泽,一看就不是凡品。
“皇上口谕。”王统领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稳,“冷宫,不可无暖。”
沈知夏怔住了。
她想过皇帝会默许,甚至会支持,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直接而又体面的方式。
她随即笑开了,那笑容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,明媚得能融化冰雪:“有劳统领,代我叩谢陛下。就说,宫人食坊出品的糖心红薯,明日必不负圣恩,准时出炉。”
说罢,她转身从灶膛的炭灰里扒拉出一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,金黄色的糖油已经渗透了表皮,香气霸道得连风雪都挡不住。
她利落地将红薯掰成三份,不容分说地塞进王统领和两名随从的手里。
“尝尝,这叫‘共暖’。”
三人站在风雪中,手心捧着滚烫的红薯,热气混着甜香直往鼻子里钻,喉头忍不住动了动。
王统领低头,看着自己掌心因接炭筐而沾上的炭灰,此刻与红薯流出的糖汁混在一起,留下了一道黏腻的痕迹。
他忽然觉得,这玩意儿,比在御前领赏的黄金还要烫手,烫心。
同一时刻,昭阳宫内烛火摇曳,映出周嬷嬷因愤怒而扭曲的脸。
她刚刚摔碎了第三个茶盏,声音因极度的不解与嫉妒而发抖:“她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废后,凭什么?凭什么能支使得动禁军统领?又凭什么能让皇上亲自下旨为她批炭?”
这不合理,这完全超出了宫斗的剧本!
老嬷嬷像是被逼到了绝路,颤抖着手从一个上锁的暗格里,翻出了一卷尘封多年的密档,那是当年沈家一朝倒台的全部卷宗。
她疯了似的翻阅着,想要从中找出沈知夏的死穴,却在其中一页上,发现了一行被浓墨刻意涂抹掉的朱批。
借着烛光,她几乎把眼睛凑了上去,才从那团墨迹的边缘,依稀辨认出四个字——“误信谗言”。
轰的一声,周嬷嬷如遭雷击,浑身血液瞬间冷了下来。
她终于明白了。
那场废后风波,那场让沈家万劫不复的灾难,皇帝从一开始……就知道真相。
他什么都知道!
昭阳宫这些年处心积虑烧的那些意图固宠的香料,如今看来,不过是烧掉了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。
窗外风雪呼啸,如同鬼魅的嘶吼。
周嬷嬷跌坐在地,喃喃自语:“她要的不是活命……她是要翻身做主啊……”
而在风雪的另一头,冷宫灶台前,沈知夏望着熊熊燃烧的银丝炭,眼中闪烁着比火焰更亮的算计。
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正在啃红薯的阿豆,轻声说:“阿豆,烤红薯只是开胃菜。明天,咱们上新‘至尊火锅试吃大会’,就问你一句话,敢不敢跟我去御膳房……‘借’一口锅回来?”
阿豆被烫得嘶嘶哈哈,闻言却把胸脯一挺,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主子,您都敢把红薯卖给全皇宫了,我还有啥不敢的?不就是口锅嘛,我连他们的大勺都给您顺回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