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申时,天色还没来得及染上暮色,冷宫外头那片许久无人问津的空地,竟破天荒地热闹了起来。
一口硕大的铜锅被架在炭火上,锅中红白两色汤底咕噜咕噜地翻滚着,像是两只迫不及待要挣脱束缚的汤之巨龙。
那香气,好家伙,比后宫娘娘们最名贵的香薰还霸道,丝丝缕缕,却又无孔不入,愣是飘得六宫都能闻到动静。
沈知夏挽起袖子,亲手往锅里添着料。
这可是她穿越过来后憋的大招——“紫禁城限定版鸳鸯锅”。
一边是牛骨慢熬,加上十几种香料炒制的红油辣汤,红得热烈,香得嚣张;另一边则是用各色菌菇吊出来的清汤,白得温柔,鲜得内敛。
锅边更是琳琅满目,新切的羊肉片薄如蝉翼,手打的虾滑Q弹饱满,还有从宫中犄角旮旯搜刮来的新鲜野菜和水嫩豆腐,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,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。
她用长筷搅了搅锅底,热气蒸腾得她脸颊微红,眼中却闪着比炭火还亮的光。
她大声笑道:“一人一筷,同锅不同味,这才是咱们打工人的人间烟火!”
阿豆跟打了鸡血似的,举着一块临时赶制出来的木牌,扯着嗓子当起了气氛组组长:“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!废后娘娘……啊呸,知夏主子亲制火锅全球首发!限量十人,先到先得,后来的只能闻味儿了啊!”
这嗓子,简直是紫禁城里的活体大喇叭。
消息瞬间传遍了宫里每一个“基层岗位”。
没一会儿,尚膳监那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老太监,竟然颠儿颠儿地亲自跑来了,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徒弟。
他搓着手,一脸谄媚,眼巴巴地望着那口锅,口水都快流出来了:“那个……知夏姑娘,您看,我……我能排个号不?我自带碗筷!”
这阵仗,直接把宫里的阶级壁垒给煮化了。
最后围坐在锅边的,有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绣坊绣娘,有总被管事太监呼来喝去的小内侍,有守夜时冻得直哆嗦的老嬷嬷,甚至还有一个负责扫雪,手上满是冻疮的粗使宫女。
他们局促不安地坐着,这辈子还是头一回,能和一位“主子”同桌吃饭。
沈知夏仿佛没看见他们的拘谨,率先夹起一片肉,在滚烫的红汤里七上八下地涮了涮,吹凉了放进自己碗里,吃得一脸满足。
“辣是痛快,清是体贴,人生在世,哪能只吃一种味道?就是要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刺激才过瘾!”
一句话,把所有人都逗笑了。
气氛瞬间热络起来,有人学着她的样子涮肉,有人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清汤,然后眼睛一亮,仿佛发现了新大陆。
一个平日里最受气的绣娘,吃着吃着,眼眶就红了。
这不是被辣的,是心里那股子委屈和暖意交织在一起,给呛的。
萧砚一身飞鱼服,手按佩刀,正奉命巡查。
他本是这宫里最冷硬的一道风景线,此刻却被一股不属于这深宫的、充满烟火气的霸道香味勾住了脚步。
他站在不远处,看着那群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宫人围着火锅笑语喧哗,看着沈知夏言笑晏晏地招呼着每一个人,那画面,竟让他有些挪不开眼。
阿豆眼尖,瞧见了他,胆子也跟着锅里的牛油一起膨胀了。
他端着一双干净的新筷子就凑了过去,嘿嘿一笑:“萧大人,您这天天站岗,风里来雪里去的,冷吧?来一口,暖暖身子?”
萧砚眉头一皱,本能地想拒绝。
这成何体统?
他一个禁军侍卫,怎能与宫人同食,何况主理人还是那位身份敏感的废后。
可他刚要开口,就看见沈知夏朝他这边望了过来,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,那双清亮的眸子里,带着一种“你随意,别客气”的坦然。
鬼使神差地,他接过了那双筷子。
他没去碰那些肉,只是默默地夹起一片最不起眼的白菜,在清汤里涮了涮。
入口的瞬间,那股极致的鲜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,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,驱散了积攒了一天的寒气。
他有些失神地抬起眼,恰好撞上沈知夏那双笑意盈盈的目光。
四目相对,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。
萧砚猛地转过头,感觉自己的耳尖,在蒸腾的热气里,不受控制地红了。
乾清宫内,御案上的烛火静静燃烧。
楚景珩正在批阅奏折,冯公公在一旁伺候笔墨,嘴里却没闲着,正绘声绘色地把从外面听来的“废后开锅宴”当成奇闻异事讲给他听。
“……陛下您是没瞧见,那香味,据说顺着风能飘到宫门口!尚膳监的刘总管跑得比兔子还快,就为了抢个座儿!奴才听说,那位还说,什么‘同锅不同味’,叫‘人间烟火’……”
楚景珩握着朱笔的手,微微一顿。
他忽然站起身,将笔往笔架上一搁。
“走,去冷宫。”
冯公公吓得魂儿都快飞了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:“陛下!万万不可啊!那……那是冷宫,您是万乘之尊,这不合礼制啊!”
楚景珩理了理衣袖,神色淡淡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:“朕就想亲眼看看,什么叫‘同锅不同味’。”
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常服,楚景珩带着冯公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冷宫外。
他没有立刻进去,而是立于一处墙角的阴影里,静静地看着院内那片灯火通明。
笑声、碰杯声、吸溜声……各种鲜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,与这深宫的死寂格格不入。
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沈知夏身上,只见她正忙着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嬷嬷夹菜,嘘寒问暖,而她自己的晚饭,竟是身边放着的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。
楚景珩的眼神深了深,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,迈步而入。
他一出现,仿佛按下了暂停键,整个院子瞬间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都惊恐地跪了一地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全场唯有沈知夏还坐着。
她只是抬起头,看到来人时愣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镇定。
她不慌不忙地从翻滚的红汤里夹起一勺刚涮好的、吸饱了汤汁的牛肉,仔细地吹了吹热气,然后端着碗,一步步走到楚景珩面前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。
“陛下若是龙体不怕辣,这第一口,臣妾请您。”
楚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,最终落在那碗红彤彤的牛肉上。
他接了过来,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,吃了一口。
入口的瞬间,那股霸道辛辣的滋味仿佛千万根针,猛地刺向他的味蕾,直冲天灵盖。
他从未尝过如此放肆的味道,毫无准备之下,猛地咳嗽起来,咳得惊天动地,连一向冷硬的眼尾都泛起了一层生理性的红色。
“陛下!”冯公公和众人吓得脸色惨白。
沈知夏却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端出一碗早就备好的冰镇酸梅汤,递了过去:“辣得痛快,才知道甜有多珍贵。陛下,您尝尝这个。”
楚景珩接过碗,一饮而尽。
酸甜冰凉的液体瞬间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,气息渐渐平复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,忽然低声说了一句:“朕的御膳房,从不敢让朕如此‘痛快’。”
沈知夏眨眨眼,俏皮地接话:“那简单,您以后常来,臣妾管够。保证让您每次都有新体验。”
他竟真的点了点头,随即环视了一圈战战兢兢的宫人,朗声道:“准你每月初五,于此地设‘宫人共膳日’,各宫宫人轮值参与,所需食材,由尚膳监供给。”
此令一出,满场死寂。
几秒后,压抑已久的、带着哭腔的欢呼声和叩首声才爆发出来,响彻冷宫的夜空。
不远处的阴影里,一直默默关注着这里的王统领,走上前,将那块被阿豆随手倚在墙边的“宫人食坊”的木牌扶正,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。
昭阳宫内,烛火通明,气氛却冷如冰窖。
周嬷嬷听完宫人关于“皇帝亲赴火锅宴,并设共膳日”的回报,气得浑身发抖,手中那份刚收到的、记录着沈知夏动向的密档,被她“刺啦”一声撕成了碎片。
她连夜求见贵妃林昭昭,跪在地上,痛心疾首:“娘娘!那沈氏已然成了气候!她这哪里是做饭,分明是在收买人心!再不除掉她,这后宫将纲纪不存,人心涣散啊!”
林昭昭正对着镜子,慢条斯理地卸下头上的珠钗。
她听完周嬷嬷的话,非但没有动怒,反而从镜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,发出一声嗤笑。
“嬷嬷,你放火烧了她的香料架,皇上不动你,只是罚了俸;她一个废后在冷宫开火锅宴,惊动六宫,皇上不仅不罚,还亲自跑去吃了一口——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吗?”
林昭昭放下珠钗,缓缓转身,目光锐利如刀:“你以为陛下是不知道她沈知夏是谁吗?不,他比谁都清楚。他不是喜欢吃火锅,他是……想借着沈知夏这把火,来烤一烤我们这些旧人,看看谁会先坐不住罢了。”
周嬷嬷如遭雷击,整个人瘫坐在地上,眼中满是彻骨的寒意和恐惧。
她终于悟了:她输的,从来不是一个会做饭的废后,而是败给了一个她完全看不懂的、新时代的开始。
此时的冷宫灶前,沈知夏正指挥着阿豆将剩下的大半锅汤底小心地分装在几个陶罐里。
那浓郁的香气,依旧霸道。
阿豆一边装,一边吸着鼻子,满脸崇拜:“主子,您太牛了!连皇上都敢‘辣’!接下来咱们干啥?要不真按您说的,明天就教尚膳监做麻辣烫?”
沈知夏拍掉他手上沾的油渍,神秘一笑,将其中一罐汤递给他:“这个,你明早亲自送去御膳房。就跟他们说——多谢款待,改日,我教你们做点别的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投向灶膛里那烧得通红的木炭,仿佛看到了某种金黄酥脆的未来。
“阿豆,你去帮我打听打听,宫里哪儿能弄到最多、最好的……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