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熹微,白玉阶上凝结的露水沁得官靴冰凉,但这股凉意却远不及沈知夏心头那份“作大死”前的冷静。
她这六品提点芝麻官的朝服,混在一群朱紫蟒袍的大佬里,简直就是往一群哈士奇里扔了只柯基,突兀又好笑。
阿豆在她身后,紧张得像个准备上考场的学渣,手里的汇报册被她攥得都能拧出水来。
“大人……主子……姑奶奶!您真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表演个‘宫廷版荒野求生’?这简直是地狱级难度开局,咱们换个温柔点的剧本行不?”
沈知夏眼皮都没抬一下,声音稳得一批:“不把这碗面怼到他们脸上,我说再多佛跳墙的菜谱都没用。他们吃着山珍海味,根本想象不到有人会为了一口热汤磕头。今天,我就要让他们开开眼,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‘人间疾苦’。”
话音未落,殿内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:“宣,内廷膳食司提点,沈知夏,上殿——”
来了来了,属于她的“鱿鱼游戏”第一关,正式开启。
满朝文武的目光“唰”地一下全聚焦过来,像无数把探照灯,要把她从里到外扒个干净。
她顶着这股压力,一步步踏入金碧辉煌的太和殿。
脚下的金砖冰冷而坚硬,一如她此刻的心境。
“哼,一个废后,竟也配踏足这朝堂之上?成何体统!”一个压低了的、充满鄙夷的声音从文官队列中传来。
沈知夏听见了,但她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。
跟这群只会计较“祖宗规矩”的老古董掰扯,纯属浪费口水。
她的战场,在龙椅上那位的面前。
她走到殿中,稳稳站定,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官礼,不卑不亢:“臣,内廷膳食司沈知夏,参见陛下。”
龙椅上的楚景珩,面容隐在冕旒之后,看不清神情,只淡淡吐出两个字:“平身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沈知夏直起身,声音清亮,响彻整个大殿,“臣今日不为献上珍馐美味,只为呈上一碗面。”
此言一出,底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。
不献菜谱,改讲相声了?
这废后怕不是在冷宫里待傻了。
一个小太监在冯公公的示意下,小心翼翼地端上一个托盘,托盘里,是一只朴素的粗瓷碗。
当那碗面呈现在众人眼前时,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
碗里没有半点肉星,没有金黄的煎蛋,甚至连点缀的葱花都蔫巴巴的。
几根被煮得发黄的青菜,两块寡淡的白豆腐,飘在清得能养鱼的汤里。
这玩意儿,别说给皇帝吃,就是给在场任何一个官员府里的下人,都得被嫌弃地倒掉。
这哪里是面?这分明是在打皇家的脸!
沈知夏仿佛没看见群臣脸上那副“你是不是有病”的表情,朗声道:“此面,乃昨日浣衣局当值的孙嬷嬷的午食。孙嬷嬷年过五旬,在宫中劳作三十余载,双手关节因常年浸泡冷水而变形。昨日午时,她领到的,便是这样一碗面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愕或不屑的脸,话锋一转:“而我,沈知夏,曾经的废后,在冷宫时,连这样的面也吃不上,只能食宫人倒掉的残羹冷炙。饥饿的滋味,臣,懂。”
“不过,那已是过去。”她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,“承蒙陛下恩典,允臣整顿内廷膳食。如今,内廷膳食司已增设‘病弱餐’、‘夜值餐’与‘学徒餐’,专供六宫三百七十二名底层宫人。每日,他们皆可领到一份热食,确保腹中有暖,心中有念。”
她从阿豆颤抖的手中接过那本册子,“啪”地一声展开。
“这是三百七十二人的名册,按各宫司局划分,每日领餐皆有画押,绝无冒领!这是账目,陛下上月所批的五十两银子和三百斤木炭,每一笔开销,每一钱粮米,都记录在案,分毫不差!这是食材来源,皆为御膳房采买时剩下的菜根、边角肉料,臣只是将其变废为宝!”
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。
最后,她抬起眼,目光如炬,直视着那些锦衣玉食的王公大臣。
“各位大人,可愿屈尊,尝一口这碗‘粗食’?亲自体会一下,这代表了宫中最底层生活的味道,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……人味儿?”
满殿死寂。
针落可闻。
尝?
谁敢尝?
这不仅是碗面,这是个政治炸弹。
尝了,就等于认同了这废后的话,等于承认了内廷管理有亏,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。
不尝?
又显得心虚,显得对宫人的疾苦麻木不仁。
一时间,所有人都成了哑巴,恨不得当场表演个原地消失术。
就在这尴尬的寂静快要将空气挤爆时,龙椅上的人,动了。
楚景珩缓缓站起身,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,一步步走下九层龙阶。
他没有让太监代劳,而是亲手从托盘中拿起那双筷子和勺子,亲自执勺,从那碗卖相凄惨的素面中,挑起一小筷面条。
百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心脏提到了嗓子眼。
陛下这是要干什么?
难道真要吃这“猪食”?
在万众瞩目之下,楚景珩面色平静地将那口面送入了口中,细细咀嚼,然后咽下。
他放下筷子,薄唇轻启,评价只有四个字:“寡淡,但暖胃。”
这四个字,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有分量。
他抬眸,深邃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落在沈知夏身上,那目光里,有审视,有赞许,还有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。
“朕准你‘宫人食坊’,即刻升格为‘内廷民生司’,官职提为正五品,统管宫中所有宫人之饮食、医药、月俸工酬。另设‘月省宴’,自下月起,每逢月底,朕将于此殿,与各司主官、部院尚书,共食宫人餐,以示体恤,以儆效尤!”
此令一出,满殿哗然!
户部尚书吓得脸都白了,颤巍巍地出列:“陛下!万万不可!此举……此举不合祖制啊!与百官共食……粗食,有损天家威严!”
楚景珩发出一声冷笑,那笑声让殿内温度骤降三度:“祖制?祖制能让朕的宫人饿死在宫里吗?如果祖制不能让朕的子民活下去,那这祖制,就该改!谁有异议?”
他目光如刀,扫过全场。
刚刚还想附议的几位大臣,瞬间把头埋得比鸵鸟还深。
谁敢有异议?跟皇帝的王霸之气硬刚?他们还没活够。
退朝后,楚景珩破例让御前侍卫统领萧砚亲自护送沈知夏回司。
一路上,宫人们纷纷避让,投来的目光已从鄙夷变成了敬畏。
走在红墙夹道的光影里,沈知知夏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:“萧统领,皇上……是不是早就知道,‘沈知夏’是被陷害的?”
萧砚高大的身形猛地一顿,脚步都有些不稳。
他沉默了片刻,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“三年前,陛下亲审废后一案,卷宗呈上后,他在御书房枯坐了一夜。卑职去送茶时,看到地上有一方摔碎的砚台。陛下说:‘她父亲是镇国大将军,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将军之女,怎会蠢到用西域催情香料媚君争宠?’”
萧砚深吸一口气:“但从那天起,陛下再也未在人前提过‘废后’二字,仿佛您这个人,从未存在过。”
沈知夏怔在原地,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,被她生生逼了回去。
原来如此。
他不是厌弃她,不是恨她入骨。
他是在用他的方式,等她“活”过来。
等那个愚蠢、恋爱脑的“沈知夏”死去,等一个能与他并肩、能看懂这盘棋的灵魂,重新站起来。
当夜,冷宫旧址,如今的“内廷民生司”院内,灯火通明。
沈知夏没有大摆宴席,只是亲手用省下来的红薯,熬了一大锅香甜软糯的红薯粥。
一张长长的木桌旁,阿豆、新晋迷弟王统领、面冷心热的萧砚,还有各宫派来的低阶宫人代表,都围坐在一起。
她举起手中的粗瓷碗,碗里盛着和大家一样的粥,映着灯火,她的眸子亮得惊人:“这顿饭,我请的。敬咱们自己,敬往后每一个能吃饱饭的日子。”
“敬沈大人!”众人纷纷举碗,开怀的笑声混着粥的甜香,在清冷的夜风中传出很远很远。
乾清宫高高的窗格后,楚景珩负手而立,遥遥望着那片温暖的灯火。
冯公公轻声问:“陛下,夜深了,不去……看看吗?”
他摇了摇头,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:“她在发光,朕过去,会遮了她的光。”
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袖中一张小小的纸条,那是上次她献“冰糖葫芦”时偷偷塞过来的,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——“皇上都说甜”。
他低声自语,像是说给自己听:“沈知夏,你赢的,从来不是什么后宫争斗……你赢的是你自己。”
冷宫的旧匾早已被摘下,新换上的“内廷民生司”五个大字,在月光下熠熠生辉。
这里,不再是埋葬绝望的冷宫,而是点燃希望的暖宫。
这锅暖粥,能填饱一夜的肚子,但要真正收拢这宫中上上下下数千颗人心,让这座“暖宫”的炉火永远燃烧下去,却远非一纸皇命和一顿饭就能做到。
即将到来的年关,是宫中最大的盛典,更是对新生的民生司第一次严峻的考验。
当主子们的宴席上堆满山珍海味时,她要如何保证每一个角落里的宫人,都能分到一份节日的温情?
沈知夏看着院中逐渐散去的人群,心里清楚,真正的硬仗,现在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