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初霁,天光乍破,冷宫旧址那根孤零零的烟囱,像是对着老天爷比了个中指,依旧倔强地冒着烟。
沈知夏正蹲在灶前,活像一只刚从煤堆里刨食的狸花猫,半张脸都扑着炭灰。
她手里拿着根烧火棍,小心翼翼地在滚烫的灰烬里翻着什么。
旁边,她的小跟班阿豆则像个质检员,正用一根细竹签,给每一个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红薯进行神圣的编号仪式。
不仅编号,旁边还备着一沓小纸条,上面是她龙飞凤舞的墨宝,堪称当代打工人的嘴替:“升官发财不站夜岗”、“娶妻生子先吃饱饭”、“来年轮值别撞鬼”……
“王统领顶着压力,默许咱们在这片废地上种红薯,那是给了咱们一条活路。”沈知夏拍了拍手上的灰,黑一道白一道的,她却浑不在意,笑道:“所以今天这顿‘米其林’级别的炭烤红薯宴,不为出风头,不搞内卷,就是真心实意地跟兄弟们说一声,谢了,老铁。”
话音刚落,那扇饱经风霜的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
王统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身后跟着一队刚轮值下来的禁军。
个个盔甲森然,面色冷峻,仿佛一群没有感情的行走冰雕。
走在最后的那个叫阿铁,是出了名的社恐加扑克脸,手始终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,一双鹰眼警惕地扫视着这个破败的院子,仿佛下一秒沈知夏就会掏出AK47。
沈知夏却像没看见他那“你不要过来啊”的眼神,利索地站起身,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手,扬起一个比冬日暖阳还灿烂的笑:“各位大哥,今天咱们这儿没有宫规,只有热乎乎的烤红薯,管够!”
她没让阿豆动手,亲自从灰堆里扒拉出一个烤得最完美的红薯,表皮焦黑,带着滚烫的烙印。
她用蒲草垫着,轻轻一掰,“咔嚓”一声,金黄色的软瓤伴着蒸腾的热气瞬间绽放,那股子焦甜的香气,霸道得让这群铁血硬汉的喉结集体滚动了一下。
她径直走到最警惕的阿铁面前,将这第一份温暖递了过去。
阿铁愣住了,他看着眼前这张沾着炭灰却明媚生动的脸,又看了看手里那半边天堂,迟疑了片刻,终是低头咬了一大口。
滚烫的薯泥瞬间在口腔里化开,那股子朴实又浓烈的甜香直冲天灵盖。
他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,喉头剧烈地哽咽了一下,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,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:“这味儿……跟我娘在老家灶边偷偷给我烤的一样……”
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,连风都仿佛停住了呼吸。
下一秒,不知是谁先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随即,压抑的哄笑声像被点燃的炮仗,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。
那笑声里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“兄弟我懂你”的释然和暖意。
这些常年板着脸、用冷漠当铠甲的汉子们,仿佛在这一刻,被一个烤红薯给集体整破防了。
“哎哎哎,开奖了开奖了!”阿豆见气氛到位,立刻举着一个写着“抽薯得福”的破木箱子蹦跶到人群中,“一号大哥!恭喜你抽中‘愿你笑口常开’!来,这是你的福薯!”那个被点名的禁军汉子,接过红薯和纸条,咧着嘴笑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。
就在院子里笑声、闹声、啃红薯声交织成一片时,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:“小祖宗……行行好,给口吃的吧,我这把老骨头快冻散架了。”
众人回头,只见一个赶着马车的老吴头,被这院里的香气和热闹勾得实在受不了,勒住缰绳,颤巍巍地从车上爬了下来。
他身上的破棉袄露着芦花,一张脸冻得青紫。
沈知夏二话不说,捡了两个最大最热的,用油纸包好,塞进老吴头冰冷的手里。
“老爷子,慢点吃,烫。您这马也跑一天了,回头我给您蒸点豆饼,给它也加加餐。”
老吴头捧着那滚烫的红薯,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热泪,他一句话也说不出,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。
临走时,他悄悄地走到灶台边,将车上一个沉甸甸的炭袋子放下,然后才赶着马车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人群的角落里,一个叫春桃的宫女正混在几个送杂物的杂役中。
她是奉了昭阳宫那位贵妃的命令,前来查探“废后聚众,意图不轨”的证据。
她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密谋,或者是一场收买人心的政治表演。
可她看到的,却是一群铁塔似的禁军,毫无形象地围成一圈,捧着缺了口的粗瓷碗,埋头啃着红薯。
有人吃着吃着就笑出了眼泪,有人默默地把自己碗里最大那块,用筷子夹给了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同伴。
春桃低头,看着自己不知何时被塞进手里的那个红薯,和那张写着“愿你笑口常开”的纸条。
那几个字仿佛带着温度,烫得她指尖发麻。
她本该将这一切记下,回去禀报,可最终,她只是悄悄地将那张纸条叠好,塞进了自己最贴身的袖袋里。
“最后一抽——我们的王统领!”阿豆的声音充满了戏剧性的高昂,“恭喜统领,抽中特等奖——升官发财不站夜岗!”
全场爆笑。
王统领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无奈又温暖的笑容。
然而,就在他接过红薯的那一刻,不知是谁带头,所有在场的禁军,竟“唰”地一下齐齐站直了身体,对着手捧红薯的沈知夏,抱拳,躬身,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军礼。
这一幕,恰好被墙头一道潜伏的暗影看了个正着。
那眼线看不清细节,只看到一群禁军对废后行此大礼,当即吓得魂飞魄散。
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:废后受誓,禁军倒戈!
他连夜将这惊悚的画面绘成图,快马加鞭地上报给了昭阳宫。
当夜,喧闹散尽,冷宫重归寂静。
王统领却去而复返,亲手将那几个粗瓷碗还了回来。
他压低声音,神色凝重:“娘娘,兄弟们托我带句话,他们在宫里当差十年,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暖和过。”
沈知夏笑了笑,从屋里拿出一包晒好的红薯片递给他:“夜里站岗冷,带回去让兄弟们嚼两片,顶饿。”
王统领接过,却没有走,欲言又止:“上头……怕是要来查了。”
“查?”沈知夏挑了挑眉,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月光下仿佛能洞悉一切,“查什么?查我们用灶里的炭灰烤红薯,违反了消防规定?还是查你们这群硬汉,笑得太大声,扰了哪位贵人的清梦?”
她说着,转身从灶台的砖缝里,轻轻抽出一张揉皱的纸。
摊开来,竟是一副惟妙惟肖的速写,画的正是春桃低头,小心翼翼将那张祝福纸条藏进袖口的侧影。
“我知道有人来过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但是,一个真心笑过的人,一个被温暖过的人,手里的刀,就拿不稳了。你觉得,她还怎么当好一个眼线?”
王统领看着那张图,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女子,沉默了良久,心中翻江倒海。
最终,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将那包红薯片揣进怀里,抱拳道:“末将明白了。下回轮值,我带酒来。”
与此同时,昭阳宫内,烛火通明。
春桃趁着给贵妃林昭昭整理妆匣的机会,屏住呼吸,将那张“愿你笑口常开”的纸条,轻轻地夹进了妆匣最底层的丝绒衬垫下。
林昭昭正心烦意乱地用指尖拂过名贵的紫檀木匣面,忽然,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的凸起。
她微微蹙眉,掀开衬垫,那张写着拙朴字迹的纸条便映入眼帘。
她怔住了。
窗外,晚风乍起,吹开了虚掩的窗棂。
远处冷宫的方向,那点微弱的灯火依旧未熄,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几个禁军,用跑了调的嗓子哼唱的民间小调。
那歌声粗粝,却带着一种久违的、鲜活的生气。
林昭昭凝视着那张纸条良久,终于,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,缓缓将纸条重新压回原处。
“她不是在收买人心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,“她是在教那些已经忘了自己是谁的人,重新记起来,自己……还是个人。”
而在民生司那片荒芜的土地上,沈知夏正将最后一块品相最好的红薯,小心翼翼地埋入新翻的泥土里。
“明年开春,咱们就种一片‘谢恩薯’。”
阿豆在一旁,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,却还是忍不住担忧地问:“娘娘,要是……要是宫里头又不许了呢?”
沈知夏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土,回头一笑。
灶膛里残余的火光,映着她眼底那抹藏不住的野望,像是春天里被皑皑白雪覆盖,却终将炸响的惊雷。
“那就再烧一回——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铿锵,“这回,我请全城的乞丐来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