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阳郡守府。后堂。
郡守王康,捻着自己保养得宜的山羊须,眉头拧成一个川字。
盯着书案上那十张黄不拉几的纸,眼神里满是嫌弃。
“这就是那侯爷送来的?”
“回大人,正是平阳侯府上墨姑娘亲手送来的,说是……新造的纸。”
下首的师爷躬着身子,小心翼翼地回答。
心里也在犯嘀咕,这冠军侯一天到晚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。
熔铁城那边还没弄明白,怎么又捣鼓出这玩意儿了?
王康伸出两根手指,捏起一张纸。
纸张入手,有种粗糙又坚韧的质感。
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。
“就这?又黄又糙,跟竹简比,根本不够看的啊,还是竹简用的顺手。”
“大人息怒,侯爷的意思是,此物……便宜。”
“便宜?”
王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。
“本县缺的是那几张纸钱?笑话!”
“拿去!就用这玩意儿,把前日里催缴秋粮的告示给写了,贴到城门口去!”
“我倒要看看,这所谓的‘新纸’,能搞出什么名堂!”
赵骁在城外搞风搞雨,又是高炉又是铁轨,把西山都快挖空了。
自己这个父母官却像个瞎子聋子,什么内情都不知道。
现在又送来一堆破烂,这不是打脸是什么?
……
郡守府的书吏房。
王书吏捏着毛笔,对着那张黄纸,半天没下去手。
“我说张三,你确定大人是让用这玩意儿写告示?”
“王哥,千真万确!刘大人亲口说的,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呢,就差把房顶掀了。”
衙役缩了缩脖子。
王书吏撇撇嘴,一脸的不情愿。
可是县衙里写字最好看的人,不知被多少人称赞过。
平时用的都是上好的竹简。
今天这算什么?
“妈的,真是晦气!”
他心里骂了一句,认命般地蘸饱了墨,笔尖往纸上一落。
王书吏的动作顿住了。
这感觉……很不对劲!
墨汁落在纸上,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迅速洇开,变成一团模糊的污迹。
笔锋过处,留下清晰而饱满的黑色线条。
不滞涩,不扩散。
行云流水!
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,笔尖在纸上游走。
“兹因秋收在即,各乡各里……”
写惯了竹简的他,从未有过如此顺畅的体验!
不用担心刻刀打滑,不用费力按压。
这效率……简直离谱!
“我敲……”
王书吏写完最后一个字,放下笔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字的告示,又看了看旁边一摞空白的黄纸,眼神从嫌弃。
变成了震惊。
“这……这纸有毒吧?”
“张三!再给我拿一张!不,十张全拿来!”
衙役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一跳。
赶紧把剩下的纸都抱了过来。
看着王书吏像着了魔一样,一张接一张地写着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
“太快了……这他妈也太快了!”
“我写一卷竹简的功夫,能写十张这个!”
……
郡守府外的告示墙,永远是平阳县最热闹的地方之一。
当衙役将一张巨大的、黄澄澄的告示贴上去时,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“嘿,今天这告示怎么这么大一张?”
“是啊,颜色也不对,黄不拉几的。”
“换新花样了?”
人群议论纷纷,凑得更近了。
一个识字的货郎,眯着眼睛往前凑。
“我看看……我靠!”
“怎么了老李?上面写啥了?官府又要加税了?”旁边的人赶紧问。
“不是!你们看那字!”
货郎指着告示,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“这字……也太清楚了吧!”
“离着三五步远,笔画都看得一清二楚!”
经他这么一说,人群里几个识字不多的人也瞪大了眼睛。
以前的告示,要么是写在木板上,要么是几片竹简串起来,字小不说,还模糊不清,得把脸贴上去才能辨认。
可眼前这张纸上的字,又大又黑,像刻上去一样,清清楚楚。
“还真是!‘秋粮’那两个字,我老婆都认得!”
卖炊饼的汉子嚷嚷起来。
路过的老秀才,扶了扶眼镜,挤到前面,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。
“……限期缴纳,逾期者,按律严惩……钦此。”
念完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开,而是伸出手。
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张黄纸的边缘。
“这玩意儿真是好啊!墨迹凝而不散,力透纸背!不,这叫入纸三分!”
“这等神物,用来写告示,简直是……暴殄天物!暴殄天物啊!”
人群彻底炸了锅。
识字的不识字的,都围着这张前所未见的告示,指指点点,惊叹连连。
没人关心告示的内容是什么。
所有人的注意力,都被这张神奇的“黄纸”本身给吸走了。
“活久见!写字的玩意儿都能搞出这么大动静!”
“听说这是平阳侯府上弄出来的新东西!”
“又是平阳侯?我的妈呀,他到底还会些什么?”
消息像长了翅膀,迅速传遍了平阳县的大街小巷。
……
纸坊里。
墨云裳将县衙那边的反应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骁。
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。
“效果比我们想的还要好!现在全城都在议论我们的纸!”
“我已经让工匠们改进配方了,争取下一批能做出更白、更细的纸来!”
以为会看到赵骁赞许的目光。
然而,赵骁只是平静地听着,手里把玩着一张刚下线的黄纸。
“一百张,太少了。”
赵骁淡淡地开口。
墨云裳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“啊?”
“我说,一天一百张,太少了。”
赵骁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。
“我要的不是一百张,而是一万张。不,是十万张!”
“我要让这平阳县的每一个学童,都能用得起纸!我要让每一条政令,都能在一天之内,传遍治下的每一个村落!”
墨云裳彻底懵了。
一天……十万张?
这怎么可能?
看着赵骁,忽然感觉自己和他之间,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还沉浸在“我造出了好东西”的喜悦里。
而这个赵骁,已经在思考如何用这个东西,去撬动整个世界。
墨家工坊的油灯下,气氛和山谷另一头的熔铁城截然不同。
只有一片安宁的沙沙声。
数十名墨家弟子伏在崭新的木案上,奋笔疾书。
他们面前摆着的,不再是沉重繁琐的竹简,而是一摞摞轻薄的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