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竹是新晋弟子里最年轻的一个,也是手速最快的一个。
他正抄录《墨家机关术・弩机篇》,狼毫笔尖在粗糙却吸墨的纸面上划过,行云流水。
心里只有一个字。“爽!”
往日用刻刀在竹简上写字,手腕又酸又痛,精神还得高度集中。
错一个字,整片竹简都可能报废,只能用刀刮掉薄薄一层,那叫一个丑。
现在呢?
写一张纸,不过一炷香的功夫。
“哎呀!”
阿竹一个走神,抄录齿轮尺寸时”。
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刻刀,却摸了个空。
旁边的师兄递过来一块黏糊糊、带着植物清香的胶块。
“用这个。”
阿竹学着师兄的样子,在那错误的字迹上轻轻擦拭。
墨迹竟然被一点点粘了下来,纸张只是起了些微的毛边,完全不影响重新书写。
“卧槽!这玩意儿太神了!”
“这纸……它能改!竹简刻错了,刮得我手都快断了,这个居然能擦掉重来!”
这简直是手残党的福音!
墨云裳放下手中的一卷书稿,走了过来。
身上那套利落的工装还没换下,发髻依然高盘,只是脸上没了烟火气在灯火下,肌肤显得格外白皙。
拿起阿竹那张纸看了看,嘴角微微上扬。
“所以,以后再抄错,罚俸翻倍。”
阿竹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。
“啊?”
周围的弟子们发出一阵哄笑。
墨云裳没再理会耍宝的阿竹。
翻开大弟子刚刚汇总好的《机关总览》定稿。
指尖滑过细腻的纸面,停在“转枢式密门”那一页。
上面不仅有精细得可怕的机关剖面图,旁边还有一列用小字做的注释。
“注:主动齿轮与从动齿轮,齿数需为单数,且互为质数,方能最大限度避免重复啮合,延长使用寿命。”
这行小字,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。
竹简就那么点地方,画个图都嫌挤,谁还有空刻上百字的批注?
但纸,给了他们这个可能。
抬起头,对站在一旁的大弟子吩咐道。
“传我的话,所有分篇抄录,必须把‘试错记录’也一并补上。”
“试错记录?”
墨云裳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。
“对。”
“比如上次我们改进军中连弩,为了追求弹簧臂的韧性,试验了不下十种木料。”
“第一次用桑木,强度够了,但连续拉伸五十次后出现裂纹,不堪大用。这个过程,就要记下来。”
“第二次改用柘木,韧性绝佳,但回弹速度稍慢,影响射速。最后在柘木内侧加贴牛筋,才算功成。”
“把桑木易断,柘木回弹慢这些,全都给我一五一十地写进弩机篇的附录里。”
这下,不光是大弟子,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弟子们全都懵了。
一个胆子大的忍不住开口。
“师姐,那些……那些都是‘失败的法子’啊。”
“咱们墨家的机关术,传下来的都是最精妙的成果,记那些没用的东西干嘛?还嫌不够丢人吗?”
另一个弟子也附和。
“是啊师姐,这要是让外人看了,岂不是笑话我们学艺不精,走了这么多弯路?”
在他们的观念里,知识和秘籍,就该是高大上、完美无缺的。
把失败的经验写进书里,这不等于把自家黑历史昭告天下吗?
墨云裳的目光,越过他们,望向窗外。
窗外,是熔铁城冲天的火光和隐约的轰鸣。
而在另一个方向,一座规模稍小的工坊也在连夜开工。
那里,就是源源不断生产出这种“神纸”的纸坊。
收回视线,看着眼前这些求知欲旺盛,但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师弟们。
“赵侯说过一句话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让整个工坊都安静下来。
“知识的价值,不仅在于告诉后人哪条路是对的,更在于标明哪条路是错的,哪条路是死胡同。”
“我们走过的弯路,就是为后人铺平的直路。”
“把失败记录下来,不是丢人。”
“是为了让后来者,不必再浪费时间和性命,去重复我们犯过的错误。”
“这,才是知识真正的传承。懂了吗?”
弟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虽然他们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“黑历史也要存档”的骚操作。
但“赵侯说的”这四个字,如今在整个熔铁城,比圣旨还管用。
这位爷,总能搞出一些刚开始让人觉得“这人是不是有病”。
到最后却让人跪下唱征服的玩意儿。
听他的,准没错。
“是!师姐!”
众人齐声应道,重新埋头苦干,只是这一次,眼神里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。
……
两个月后。
墨家工坊的密室里,一排崭新的书架上,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本厚度均匀的书。
《墨家机关术辑要》。
每一本,不过五寸来厚,用结实的线装订起来,封面是硬牛皮纸。
摸上去质感十足。
可就是这看起来不起眼的三十本书,里面囊括的内容。
却比过去堆满整个密室的数千卷竹简,还要详尽、周全。
甚至包括了最近两个月,熔铁城里各种新式机械的图纸和原理。
水力锻锤、龙门吊、轨道矿车……
墨云裳伸出手,像抚摸情人一样,轻轻拂过书脊。
她忽然想起,第一次见到赵骁时,那个浑身透着古怪的男人,懒洋洋地对她说。
“竹简太重,知识太沉。”
“知识,应该是轻的,是活的,是要能流动的。”
当时她只觉得这人疯言疯语,知识怎么可能“流动”?
直到今天。
看着眼前这些轻便的纸质书,一本她单手就能轻松拿起。
终于明白了。
当知识的载体,从重达百斤的竹简,变成几斤重的纸张时,知识,就真的“活”了过来。
它不再是束之高阁的秘宝,而是可以被轻易复制、传播、修正、补充的工具。
赵骁,根本不是在炼铁。
是在给这个世界,重塑筋骨,更换血液!
墨云裳的呼吸,微微有些急促。
想把这套书,立刻送到赵骁面前,让他看看,“知识流动”,已经变成了现实。
另一边,平阳郡的田埂上,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。
田疯子试验田的旁边,临时搭起一个草棚。
棚子底下,十几张大大的白纸迎风招展。
上面用粗大的木炭线条画着一幅幅滑稽又直白的小人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