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头破屋前,聚集着一堆看热闹的百姓。
听说有个不要命的书生,不但妄议皇帝,而且还殴打官差!
这可是天大的事,大家伙儿都凑过来围观。
顺天知府夏正恩的轿子刚在门外落地,就传来了衙役赵三的哀嚎:“大人!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!”
夏正恩听了皱起眉。
他刚从衙门出来,就听说自己手下人在城头被一个书生打了,还放狠话说“知府不来就要丢官”!
这等狂言,他当知府这些年来还是头回听到。
“真是大逆不道!”
夏正恩走出轿子,身后跟着六名带刀衙役,气场全开!
“哪个狂徒如此大胆?”
刚抬头,他就愣在原地。
只见一个少年,正背对着他站在人群中,手里把玩着官刀,晨光洒在他那背影上,竟透着一抹无以言说的威慑力。
“你就是顺天知府?”
朱重八缓缓转过身来。
只是一照面,少年那双眼眸子,如同刚从炼狱里爬出的修罗一般,让夏正恩心里莫名发颤。
他治理府衙多年,见过无数法外狂徒,却是第一次被这眼神给惊惧到。
夏正恩强忍着心里的想法,正色道:“你是哪里的童生,竟敢殴打衙门中人,还出言不逊,你可知国法?!”
朱重八冷哼着,将官刀撇在地上,金属撞击地面,发出哐当一声响,吓得夏正恩众人都绷紧起神经。
“呵呵,你跟咱提国法?”朱重八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咱问你,学过《大诰》没有?”
夏正恩蹙眉,有些恍惚:“本官学与不学,与你何干。”
“放肆!”
朱重八往前走了两步,那眼神如同是站在奉天门上俯瞰百官的君王!
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停了,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。
“《大诰》乃是咱……咳咳,太祖高皇帝亲编,洪武十八年颁布天下,清清楚楚写着:凡官吏下乡,欺压良善者,民可擒赴有司,不必顾忌官阶尊卑,沿途关卡不得阻碍!”
“你手下人殴打老弱,按律当杖八十,流放三千里!”
字字似锤,落在地上力若千钧!
周围百姓倒吸两口凉气,惊得下巴都合不起来!
“我的天爷啊!这童生真厉害,竟能把《大诰》背出来?”
“何止是背呐,他连啥时候颁行的都能记清楚!”
“洪武爷的《大诰》,那可是对付贪官污吏的铁律,想当年有多少官爷因为这丢了性命!”
这时,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开口:“少年郎,你说的可是真的?欺压百姓就能流放三千里?”
老者经历过洪武朝,自然知道那本《大诰》的厉害,可惜永乐爷靖难以后,这些年早已没人提起,都快忘了还有这样的律法。
朱重八望着老者,语气缓和些却仍夹杂着一丝威严:“洪武爷定下的规矩,一字一句都刻在律法里,岂能有假?”
“当年苏州府有个府尹,就因为贪了百姓一贯钱,被人绑到应天府,洪武爷亲自定案,当天就斩了,脑袋挂在苏州城楼上示众三月!”
“嘶……”
倒吸冷气的声音接连不断。
一贯钱就砍头啊?
那赵三每月都贪百姓商户的钱两,那怎么算?
角落里,赵三的脸变得无比惨白,浑身都立起鸡皮疙瘩。
他虽然没读过《大诰》,但太祖杀贪官的故事,从小就有耳闻。
那些剥皮实草的传说,至今都能惊出一声冷汗。
这童生说得有板有眼的,感觉不像假的。
可他依旧强撑着嘴硬:“放你娘的屁!现在可是永乐年,早就不兴洪武那套啦!你敢殴打我,就是打我家大人的脸,打朝廷的脸!”
“永乐年就不兴洪武规矩了?”朱重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“那咱问你,太庙供奉的是谁?是你祖宗,还是朱家的太祖皇帝?那龙椅上坐着的,是不是洪武的儿子?你欺压朱家的百姓,就是打太祖爷的脸,打永乐的脸!你这厮鸟,怕是想株连九族吧!”
“株连九族”这四个字一出口,赵三吓得浑身瘫软,瞬间就跪在了地上,那身差役服要被汗给浸湿了。
他再狂也懂得,这话要是传到上边去,自己身边的亲戚们都得遭殃了!
周围百姓彻底炸开锅,惊得议论声沸起。
“亲娘啊!这书生不怕死吗?连永乐爷都敢提!”
“他说得在理呀!本来就是太祖爷的江山,哪能随便就变?”
“这书生不简单哦,看着年纪轻轻,对洪武朝的事比我这老头子还清楚。”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愈发靠近,夹带着銮铃脆响。
只见两匹高头大马开路,后面紧跟着一顶小轿,那轿帘上绣着玄金色的云纹,一看就不简单。
“皇太孙殿下驾临!”
为首的锦衣卫高声喝道,那身飞鱼服格外炸眼。
“皇太孙?!”
百姓们惊得说不出话,下意识地全都跪着,脑袋贴向地面,周围瞬间安静起来。
皇太孙朱瞻基,那是永乐皇帝的心尖尖啊!
未来的储君,怎么会突然跑到这市井之地呢?
赵三本就怕被定罪,一听大人物来了,顿时瘫在地上像摊烂泥。
要是被皇太孙知道此事,今天他绝无翻盘的机会了!
轿帘被人掀开,一个身着玉白锦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。
他二十上下的年纪,面容清俊,眉宇间带着自幼在帝王家养出来的贵气,这正是皇太孙朱瞻基!
他本是上街体察民情,刚到城头就听见这里的动静。
目光环顾跪地的百姓,朱瞻基的视线很快锁定在唯一没跪下的人身上。
那少年童生站得挺拔,面对自己带来的锦衣卫队伍,眼神里没有分毫恐慌,反而还带着一股审视!
“你为何不跪?”
锦衣卫厉声喝问,仿佛受到了挑衅。
朱重八缓缓转过身,望向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。
这是他的曾孙,老四朱棣的宝贝孙子。
记忆中那个被抱在怀里熟睡的小娃娃,如今已长的这般惹眼。
朱重八的声音平静:“读书人跪天地,跪父母,跪圣人,跪君王。殿下乃是国储,咱本该行礼,但若因行礼便纵容恶吏欺压百姓,这礼,咱不行也罢。”
话音刚落,满街骇寂。
所有人都被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书生惊得目瞪口呆!
百姓们恨不得把脸埋进地缝里去,这书生怕是疯了吧!
竟敢对皇太孙说这样的话!
朱瞻基也是愣神,他见过许多溜须拍马的官员,也见过弓首哈腰的百姓,却从未见过这般硬气的书生。
如此一来,竟让他心头莫名恻动。
“哦?你说有恶吏?”朱瞻基打量着他,目光里带着兴致,“方才之事,孤都听说了。你说他触犯《大诰》,可有凭证?”
赵三连忙辩白:“殿下明查啊!是这狂徒诬陷!小人只是……和这老汉讨个说法,他就凭空捏造啊!”
“凭空捏造?”朱重八冷笑一声,指着老汉身上的淤青,“殿下请看,老人家手臂被他踹伤,清晰可见。再问这街上百姓,赵三每月勒索百姓,是不是常事?洪武爷在《大诰》里写过:官吏取民财物,哪怕一文钱,也是贪赃。他这行为,算不算贪?算不算恶呢?”
他转向周围百姓,音量提高一倍:“洪武爷定下的规矩,百姓有告官之权,告对有奖,告错不罚!你们还怕什么呢?”
这话一出,百姓们都抬起头,明显是心动了。
有个卖肉的屠户壮起胆子告状:“殿下!这赵三每月都要收咱们孝敬钱,不给就砸摊子!小的就被他讹过!”
“俺也一样!”
“还有俺!”
转眼间十多个人站出来作证,都在控诉赵三的恶行,场面有些控制不住。
朱瞻基彻底沉下脸来。
他年纪虽不大,但自幼听着朝会钟鼓,是从龙椅旁长大的,深知吏治清明有多重要。
皇爷爷朱棣常讲,太祖爷治国严,是为了让百姓能活下去。
赵三这厮胆敢在皇城脚下作案,不仅欺压百姓,还敢无视太祖律法,简直是在藐视皇威!
更让他震惊的是眼前这童生。
看他破衫烂衣的,应该是寒门子弟,可说起《大诰》却能徐徐道来。
论起太祖治国理念,更能一针见血,那句“百姓有告官之权”,直击洪武律法的要义。
这份远见,连朝中一些大臣都未必能有!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朱瞻基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青睐。
“在下朱重八。”
“朱重八?!”
朱瞻基瞳孔瞬间扩大。
这名字……
竟和太祖爷的原名,一模一样!
他盯着书生的眼睛,那双眼眸深不可测,隐约透露一股久居上位的气魄,绝非普通书生能有。
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蹦出,旋即就被他压了下去。
绝对不可能……
“你说太祖爷定下‘告官不罚’的规矩,可知太祖爷是何用意?”
朱瞻基想探一下他的深浅。
朱重八直视对方,不卑不亢:“因为太祖皇帝是贫农出身,挨饿受欺过,知道穷苦百姓最恨什么。他见元末官吏恶如虎狼,百姓活不下去才反的,所以登基后立下铁律,就是要让官吏怕百姓,而不是百姓怕官吏!”
“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,更是百姓们的天下,官吏要是敢害民,那就是害朱家的江山!”
“哈哈,好一个官吏怕百姓,而非百姓怕官吏!”
朱瞻基忍不住赞叹道,这话彻底说进了他心里去了!
皇爷爷常跟他讲太祖爷的创业史,可从未有人像书生这样,把太祖爷的爱民用意说得这般通透!
周边百姓也听得热血沸腾,许多人都红了眼。
朱瞻基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书生,越看越喜欢。
他身上那股气质,那种认知,绝非普通人。
“来人啊!”朱瞻基突然沉声,开口道,“把赵三押回顺天府衙门,彻查他所有恶行,就按《大诰》处置,不得有误!”
“遵命!”
锦衣卫上前拿人,赵三登时就被吓得晕死过去。
朱瞻基又吩咐道:“取一百两银子赔偿给老汉和所有受欺百姓,另外……”他看向朱重八,眼神真挚,“朱先生见识非凡,心系天下,明早辰时,烦请到东宫书房一叙,孤想向先生请教《大诰》精髓。”
轰!
这话一出,满街百姓彻底惊呆了!
什么?
大名鼎鼎的皇太孙,要请一个穷酸书生去东宫请教?
这是何等的荣幸啊!
这书生究竟是何方神圣?!
而朱重八却面色平静,微微颔首:“固所愿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