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河兰考段的堤坝刚经住汛期的考验,方忠就带着一些河工沿河岸巡查,准备修复下游几处淤塞的灌渠。
刚到开封府境内的古黄河渡口时,一座临河的报恩寺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这个寺庙不大,却在院内种着几株非常罕见的垂柳,这是只有江南才有的品种,与北方寺庙所种的松柏极为不符。
“这寺庙倒还挺别致的。”
方忠勒住马,看到寺门敞开,于是下马前去讨碗水喝。
这寺内很安静,只有一个中年和尚在认真地打扫庭院。
他的僧袍洗得发白,袖口还打着补丁,看起来有些清贫。
和尚身形枯瘦,眉眼却很温和,只是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沧桑。
看到有人来,放下扫帚就合十行礼:“施主有失远迎。”
方忠接过小沙弥递来的茶水,目光落在和尚手上。
那双手骨节分明,虎口处有淡淡的旧伤,不像常年握扫帚的,倒像握过笔杆的手。
他随口问道:“大师怎么称呼?”
“贫僧法号应文,在此修行已有二十余年了。”
和尚声音平缓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。
“应文?”
方忠心头微动,这法号与传闻中建文皇帝的化名暗合。
他起了疑心,试探着提起治水:“近来黄河水稳,多亏了新修的堤坝,只是下游灌渠淤塞,不知大师久居河畔,可有良策?”
应文和尚笑了笑,走到寺墙边,指着一幅手绘的河道图。
竟是用木炭画的兰考至开封段黄河走势,标注着淤塞点和疏通建议,与方忠的图纸惊人相似!
“施主请看,此处水流趋缓,泥沙易积,需筑导流坝逼水冲沙,再沿堤植柳固土,才是长久之计。”
方忠听到后不由得抬起头,看应文和尚正望着黄河方向,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并不是普通僧人会有的。
不久后,朱重八巡查河南水利,特意绕到兰考,与方忠见面。
听闻报恩寺有个应文和尚,他心中一紧。
应文?
这分明是允炆当年最可能用的法号!
“朱大人,您脸色不太好啊?那和尚确实奇怪,不仅懂如何治水,我提到建文年间的旧河工技法时,他的手还抖了一下。”
方忠察觉他异样,也不敢再多说。
朱重八深吸一口气,保持镇定:“走,带咱去瞧瞧。”
报恩寺的庭院内,应文和尚正在修剪江南垂柳。
看到朱重八进来,不禁怔了怔。
眼前的官员身着三品的绯色官袍,腰佩着尚方宝剑,眉宇间带着威严,可看向他的眼神却格外复杂。
有震惊,有心疼,还有一丝不好形容的愧疚。
“施主请坐。”
应文和尚双手合十,避开他的目光,不太从容地沏着茶。
朱重八并没说话,只是一直在盯着他看。
这张脸依稀能看出朱允炆年轻时的轮廓,只是褪去了帝王的青涩,添了几分僧人的淡泊。
他想到允炆小时候趴在他膝头练字的模样,心脏猛地骤停了一丝,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大师在此修行二十余年,可知外界有什么变化了嘛?”
朱重八声音沙哑,略带哽咽。
应文和尚低头捻着佛珠,淡淡道:“贫僧早已不问世事,只知黄河无恙,百姓安康,那就是盛世了。”
他顿了顿,抬头看向朱重八,眼中带着不解,道:“为何施主看贫僧的眼神,有些难过?”
朱重八猛地别过头,赶紧擦拭眼角泪花,强压下翻涌的情绪。
片刻后,他才回了句:“没……没事,咱只是觉得大师佛法高深,却隐居这黄河小寺,有些屈才。”
应文和尚听到后,不禁笑了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,带着一种释然。
“呵呵,何为屈才?当年我曾执着于得失,如今才懂,能看着河水安流、田舍炊烟,便是最大的福气。”
他看向方忠,继续说:“施主们是为治水而来吧?这黄河脾气烈,需用心对待,就像……待天下人一般。”
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,却重重地砸在朱重八心里。
他很清楚,允炆从未忘记天下,只是把帝王的责任,变成了对黄河的守护罢了。
临走前,朱重八站在寺门口,回头望了一眼。
应文和尚正站在垂柳下,望着他们的背影,夕阳正好落在他身上,像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……
朱重八终究没有再回头,他明白,相认又能如何?
让他重入朝堂纷争,还是让他背负帝王的枷锁?
不如就让他这样,做个安稳的应文和尚,在黄河边安度余生吧。
方忠见他一路沉默,忍不住开口:“朱大人,那和尚是……”
“他是个好和尚。”
朱重八神情恍惚,拜托道:“往后若有河工路过报恩寺,麻烦多多照看些,不要让外人打扰了他清修。”
方忠不太理解为什么朝廷的官员会对他如此的重视,可也没有多问。
他能看出,这位朱大人对这和尚,有着非同寻常的在意!
回到府衙,朱重八独自坐在灯下,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。
他想起朱棣临终前的那声“父皇”,想起允炆梦中的哭喊,又想起应文和尚释然的笑容,心中五味杂陈……
数日后,方忠再次路过报恩寺,看到寺外多了两名便服护卫,说是衙门派来保护寺庙安全的。
应文和尚站在门口,望着黄河的方向,轻声问小沙弥:“前几日来的那位朱大人,是不是常望着河水发呆?”
小沙弥嗯了一声,道:“是呀师傅,那人好像有心事。”
应文和尚没再多问,而是走进佛堂内,自顾自地拿起念珠轻声诵起了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