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熙元年,夏。
黄河以北的灾情并未被彻底止住,甚至蔓延到了京城。
护城河的堤坝被冲破,浊流开始沿着街道漫进民居。
城西低洼处已被积水覆盖,灾民们只能挤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。
“太子殿下,前面水深,马车过不去啊。”
侍卫掀开轿帘,朱瞻基弯腰走出,一身绸缎常服很快就被雨水打湿。
他奉父皇之命巡查灾情,看到这眼前的一片狼藉,莫名的有些揪心。
“让京戍营多调些船只过来,优先把老弱病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!”
正安排着灾民转移,忽然不远处,一阵清亮的女声传来:“大家都别急,这草药敷上能止血消炎,是我爹爹留下的方子,很管用的!”
朱瞻基循声望去,很快就看到了棚子角落站着个白衣女子。
她正挽袖子,蹲在地上给一个划伤脚踝的老婆婆包扎。
动作娴熟麻利,额前的碎发尽数被雨水打湿,贴在额头上,但根本没有狼狈的样子。
她手里的草药也能散发出淡淡的香气,混着雨雾,居然有种特别的感觉。
当那女子处理完伤口以后,起身就被拥挤的灾民一撞,踉跄着眼看就要跌入泥坑。
朱瞻基眼疾手快,连忙冲上去,一把扶住她的胳膊:“小心啊!”
“多谢公子。”
女子抬头道谢,看清他的衣着打扮后,顿时就愣住了。
身后带着锦衣卫,如此华丽的着想,不是皇族中人是什么?!
她刚准备行礼,却被制止。
这一扶,朱瞻基的指尖恰好触到她的手腕,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旧伤,依稀是长期被绳索勒过的痕迹,心中。
“姑娘小心点。”
他松开手,发现自己的掌心莫名沾到她裙摆上的泥点。
女子脸颊有点发红,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来:“殿下的衣服脏了,还是先擦擦吧。”
她声音轻柔,带着那股江南口音的软糯,但也透着一股坚毅。
朱瞻基接过帕子后,目光与对方相接片刻,心跳竟是不由自主地加速。
他这才仔细打量这个江南女子,虽说衣裙朴素,却根本掩不住她那清丽的眉眼。
“你是懂医术?”
他看着对方刚用过的草药,认出这是止血方。
“略懂一二,都是我爹爹从小就教的。”
女子低下头,声音愈发的小了:“爹爹还教我读很多医书,说灾年时这些法子能救命。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还捡起地上的灾民安置名录,里面密密麻麻写着领过粥粮的名字,字迹格外的娟秀。
朱瞻基对她越来越感到惊器,普通女子怎么会读这些医药典籍呢?
又看到她冒雨给灾民们发药和登册,忙前忙后却根本没有二话,心中好感又多了几分。
“请问姑娘芳名?家在什么地方呢?”
“小女子沈落雁,是江南来的孤女,暂住在城西旧巷。”
沈落雁回答得很认真,眼神却闪过一丝小小的慌张。
雨势慢慢变小,朱瞻基看安置点秩序无恙,于是就提出送她回家的念头。
沈落雁不好推脱,于是就在前面引路。
他们并肩走在积水的巷子里,时不时会有风吹过,带起她发梢处的清香。
朱瞻基觉得,这一路的雨声都变得相当清脆好听了。
到了沈落雁家门口,发现这是一处简陋的小院,而院墙上还爬满了花草。
朱瞻基无意间瞥见屋内桌上放着一本《百草集》,保存的很精致,居然是和宫里珍藏的一幅建文年间的旧书特别相似!
他起了个心眼,打算细问时,沈落雁却站在门口:“殿下送民女到这里就好啦,多谢殿下相送。”
朱瞻基压下狐疑,保持礼貌:“近日雨势大,姑娘自己还是小心些。以后如果有难处,可到东宫找孤。”
沈落雁屈膝道了声谢谢,望向他转身离去的背影,不由得松了口气。
她的手下意识地抚起了桌上的《百草集》,这是她父亲沈仲文流放前写的,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。
当朱瞻基回到东宫后,衣服还带着雨水与泥土的痕迹,却一路脸上噙笑。
张皇后正在佛堂里礼佛,看到儿子这副花痴的模样,又听到心腹嬷嬷说他今日在灾民点与一个白衣女子相谈甚欢,心里已有了答案。
“这孩子,怕是动心啦。”
嬷嬷低声说:“这个沈姑娘看着倒是个良善的人,只不过这身世不明,听说是从南京来的孤女。”
张皇后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下来,脑袋飞速运转:“孤女?懂医术,能写《百草集》,这孤女可不简单呐。派个人去查查她的底,不过可别惊动了她,也不要让瞻基察觉到。”
夜色愈发地深了,朱瞻基坐在灯下,指尖不停地摩挲着那块沈落雁送的帕子,还留着淡淡的草药香。
他想到对方雨中忙碌的样子,还想起她手腕的旧伤,想起那本《百草集》,心中很是好奇。
这个叫沈落雁的孤女,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,突然传进他的心房。
而他心里不知道,这场相遇,将会引发出一连串的事情。
……
朝堂上,气氛愈发的压抑。
御史李芳拿着弹劾奏章,站在殿中慷慨激昂,唾沫星子乱飞。
“皇上啊!臣有本要奏!太子近日频频与一女子过从甚密,此女叫沈落雁,实为靖难逆臣沈仲文的女儿!”
轰!
满朝文武顿时震惊到了。
沈仲文这个名字,就像一把刀扎在永乐旧臣的记忆中。
建文时,他任户部主事,靖难后被朱棣以通敌罪判流放云南。
李芳见众人反应都很大,继续趁热打铁,说道:“沈仲文当年私通敌军,罪证确凿!如今其女沈落雁滞留京城,频繁接触太子,可能是受建文余孽指使,想要蛊惑储君,动摇国本啊!”
安平侯李安立刻出列附和,他是当年构陷沈仲文的主谋之一!
“皇上啊!先帝早就定下逆臣子女永不录用、不得近皇室的铁律!太子此举不仅违逆祖制,更会引狼入室!老臣请皇上严惩沈落雁!”
几名党羽见状,纷纷跟风:“皇上三思呐!逆臣之女绝对不能留!”
“太子是年少无知,怕会被这女子的花言巧语给诓骗了!”
朱高炽坐在龙椅上,沉默了许久。
他原先是有意推行赦免建文旧臣的新政,缓和一下朝堂的矛盾。
然而现在,沈落雁是逆臣之女,又和朱瞻基牵扯太近,确实有点棘手。
他看向站在前列的朱瞻基,不禁质问道:“太子,李御史所言是真是假?你可知道那沈氏的身份?”
朱瞻基剑眉一挑,直接道:“回父皇的话!儿臣确与沈姑娘相识,但她并不是逆党!沈姑娘救死扶伤,心系百姓,又怎可能蛊惑儿臣?”
李芳突然冷笑道:“荒谬!她父亲是通敌的罪犯!龙生龙,凤生凤,逆臣之女又能好到哪里去呢?太子莫要被美色迷昏了头啊!”
朱瞻基攥紧拳头,莫名的气愤:“身份岂可定人品?如果按你说的,那天下的寒门岂不是都比不过勋贵?再说了,沈姑娘的父亲那是被诬陷的!”
“太子殿下难道是要给逆臣翻案?”
李安立刻抓住细节,故意夸大:“皇上啊!如今太子为逆臣之女辩解,已被建文余孽洗脑!此事绝不能姑息啊!”
朝堂上立刻吵成了一锅粥,许多勋贵都要求严惩沈落雁。
而杨士奇等文臣则站在太子这边,觉得拿身份定罪未免有些武断,劝朱高炽先冷静些。
朱高炽看到那些争执不休的臣子们,又看向一脸坚毅的太子,只觉得脑袋疼得很。
下一秒,他重重一拍龙案:“都住口!此事容后再议!退朝!”
……
朱瞻基在朝堂上被怼了一通,憋着许多气回到东宫。
他刚坐下就拍桌子骂道:“什么逆臣之女啊?分明是李芳这群腐儒故意来找茬!”
贴身太监赶紧说:“太子殿下您别生气!现在满朝都在传您和那个沈姑娘的闲话,就连皇后娘娘都知道啦!”
一提到张皇后,朱瞻基的气也消了许多。
他很清楚母亲最懂他,便匆匆赶往坤宁宫。
张皇后正在浇花,看到儿子进来,放下水壶笑着:“听说你在朝堂上为一个姑娘,跟那些大臣起争执啦?”
朱瞻基拉着张皇后的手,略带撒娇:“母后,落雁她不是旁人!她善良有才,灾民都夸她好呢!再说了,她父亲就是被李芳那些人诬陷的!”
张皇后示意他坐下,又让宫女准备茶点,道:“难得你这么信一个人,我已经派人查过,沈落雁的父亲确实是建文旧臣沈仲文,当年因通敌罪被流放云南,至今都还没回来。”
朱瞻基皱起眉头:“可落雁她说自己的父亲是忠臣呀。”
“到底是不是忠臣,那也得看证据,不是只听一面之词的,傻孩子。”
张皇后语气温和却带着教育,继续说:“我已派人把沈姑娘请到宫中来,你先回避一下,我亲自去问问她。”
没过多久,沈落雁就被人给领到了坤宁宫偏殿。
只见她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黄布裙,虽有些紧张,可脊背挺得笔直。
看到了张皇后,她依然能规规矩矩行礼,没有半点谄媚。
“沈姑娘也不用太拘束。”张皇后指向桌上的《百草集》拓本,笑了笑,“本宫听说,你家里也放着一本这样的书?”
沈落雁眼圈很快就红了,泪水差点流下来:“回皇后娘娘的话,那是家父沈仲文流放之前写的。他说现在医学太差,如果有机会定要振兴中医,而且他从没收过敌国一分钱,当年弹劾安平侯李安私吞赈灾粮,才被他们联合李芳诬陷通敌的,请皇后娘娘明察!”
紧接着,她从袖中掏出半封残破的家书,里面是沈仲文的字迹:“父虽流放,心在医学,若有朝一日沉冤得雪,必教吾女续成中医典籍。”
这上面的字迹虽潦草,却透着真心。
张皇后看到她含泪却委屈的眼神,莫名想起嬷嬷诉说着她在灾民中舍药救人的善举,心里已有了定论。
下一秒,她递给沈落雁一方手帕,微笑道:“把眼泪擦擦,本宫知道了。你先安心回去,只要你父亲真是忠臣,朝廷就绝不会让好人蒙冤的。”
沈落雁接过手帕,泪水瞬间掉了下来:“多谢皇后娘娘!”
等到沈落雁离开后,张皇后又把朱瞻基叫来,道:“这姑娘确实是个好的,单纯漂亮,还心怀百姓,很适合你。”
“只不过她的身份……你父皇虽仁慈,但也架不住朝堂压力。要想护她,就得先还她父亲一个公道,让所有人都信沈仲文是忠臣。”
朱瞻基眼前一亮,有些激动:“那谁可以帮我们翻案呢?”
张皇后看向窗外,目光落在都察院的方向,微微一笑:“纵观满朝文武,论查案最细、最敢碰勋贵的,那也只有朱重八了。你去找他试试,或许他能帮到你。”
朱瞻基恍然大悟,转身就往外面走。
为了沈落雁,他必须拼一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