钉耙砸下去的那一刻,八戒听见了三声脆响。
第一声是铜炉裂开,火舌“轰”地窜出来,烧焦了他半边胡子。
第二声是那窜佛珠彻底崩散,金珠滚地,撞在墙角碎成粉末。
第三声最轻,却最扎耳朵——是糖画残片落地时,那幅老狐像的眼角“啪”地裂了道缝,像谁叹了口气。
狼妖翻身扑来,爪子带风,八戒侧头躲过,铁耙顺势横扫,正砸在炉身。炉盖翻飞,里头堆着的糖画残渣全炸了出去,一片焦糖擦过他手背,疼得他呲牙——可那疼着疼着,竟泛出点甜味。
“你疯了?!”狼妖吼得嗓子劈叉,“这炉子里炼的是魂丹!你砸了它,那些魂魄反噬起来,整条街都得疯!”
八戒甩了甩手,盯着掌心那道渗血的口子,笑了一声;“那又怎样?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当灯油烧着吧?”
他话音没落,九盏陶灯齐齐一震,灯芯猛跳,百姓头顶的灰丝“啪啪”断裂,像断线的风筝,魂魄一缕缕飘出来,打着璇儿往天上钻。有几缕撞上墙,发出“滋”的一声,像是哭,又像是笑。
狼妖绿眼睛都瞪得快裂了:“你破戒了!净坛使者不杀生,你今日毁炉伤生,天庭不会放过你!”
“我不杀生,”八戒把钉耙往地上一杵,歪头看他,“可我没说我不掀炉子啊。”
他抬脚踹翻最后一盏灯,转头看向炉底那堆烧焦的糖画。其中那幅老狐像还在冒烟,可烟里竟浮出一道虚影,毛茸茸的尾巴一甩,直扑狼妖面门。
狼妖惨叫一声,捂脸后退,那影子“啪”地炸开,化作糖粉洒了一地。
八戒“啧”了一声,“哟,还挺记仇。”
铁耙横扫,一脚踏住狼妖胸口。.铁耙抵喉咙,左手收力成印,一掌拍入狼妖天灵,封其妖脉,“你转世赎罪,我不替天杀你—但你再敢害人,我不信佛,也必信刀。”
他弯腰捡起那幅残破的老狐糖画,指尖刚碰上,脑袋里又闪出风雪夜的画面——火光冲天,老狐仰头长啸,身后一群小狐四散奔逃。画面一晃就没了,但那声啸还在他耳朵里嗡嗡响。
“行了。”他把糖画揣进怀里,
狼妖喘着粗气,突然咧嘴笑了:“你救了他们,可他们醒来也不会记得。你砸了炉子,可没人知道你干了啥。你破了戒,还得罪了佛门,图个啥?”
八戒挠了挠耳朵,一脸无所谓:“图个顺口。”
他语音刚落,头顶“咔啦”一声,地库的梁柱裂了道缝,土渣子簌簌往下掉。这地方撑不住了,得走。
他转身就走,走到门口又停下,回头看了眼狼妖:“你不是说佛门许你赎罪吗?那你告诉我,赎罪的条文里,有没有写‘不准欺负小姑娘’这一条?”
狼妖没吭声。
八戒咧嘴一笑,抬手拿起铁耙,发现掌心残留一丝黑气。抬脚踹翻了最后一盏灯,大摇大摆走了出去。
外头凉风阵阵,街上没人,只有风吹着破旗子啪啪响。他沿着昨儿糖迹的路线往回而来。
走到庙前空地,石板上那行“他行善,我无家”还在,糖浆干了,颜色发黑,像凝固的血,
他蹲下,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冷糕的碎渣——昨儿被狼妖一脚踩烂的,他顺手捡了点回来。无意识地,竟然信手拿了出来,捏成齑粉,混着地上的干糖丝,用手指一点一点描。
描了个蝉。
糖丝拉得极细,快断不断,风一吹就颤。他低声念:“甜在心上,不在舌。”
话音刚落,巷子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一个小小的身影,眼睛红红,如同睁着眼熬了一宿,辫子也散了一半,抱着一幅破糖画,飞快从巷子里冲出来。
她一眼看见石板上的糖蝉,扑过去,手指哆嗦着触碰那糖丝。糖蝉似有感应,轻轻一震,竟然发出一声极细的蝉鸣:“吱——”,有如夏天的第一声蝉鸣。
阿九嘴唇抖了抖,抬头看向八戒:“你还……还信人间有公道?”
八戒咧嘴一笑:“我不信公道,我信你画的糖。”
阿九眼泪“刷”地下来了,抱紧残糖画,不撒手。像是抱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八戒挠了挠头,正想说点啥,忽然听见身后“咔哒”一声。
一个白发老头,支起一个糖锅架,正慢悠悠往锅里倒糖浆。锅底“滋滋啦啦”,糖浆翻滚,立时,焦香四起,会呼吸般一缕一缕的香味儿,浓过那天的庙会。
老头抬头,看了八戒一眼,眼神清亮得不像老人:“掀了别人的炉子,也该尝尝自己的味儿。”
八戒一愣:“啥?”
老头不答,从锅边摸出一块灰扑扑的糕,递过来:“百味糕,用百家剩饭熬的,你要不要?”
八戒接过,瞅了瞅——这玩意儿长得跟猪食差不多,黑乎乎一块,还夹着菜叶。他耸耸肩,咬了一口。
第一下是苦,像喝了一口隔夜茶;第二下是辣,呛得他直咳嗽;第三下是酸,牙根发软;第四下突然甜了,甜得他眼眶发热。
他愣住。
嘴里嚼着的哪是糕?分明是昨夜那些百姓被抽魂时的恐惧,是阿九躲在巷子里哭的委屈,是他自己三百年来在天庭舔盘子的麻木,这些味儿混在一起,压得他舌头发沉,心口发烫。
“这味儿……”他咽下去,嗓子有点哑:“怎么比蟠桃还顶?”
老头笑呵呵的:“因为它是活人哭过笑过的。”
八戒低头看这手里的半块糕,突然舍不得吃了。小心翼翼掰下一小块,塞进怀里,跟那幅老狐糖画搁一块儿。
老头看着他这动作,点点头:“你砸炉子那一下,看着是破戒,其实是守道。佛门护不了的公道,你替它守了。”
八戒摆摆手:“别说得那么高。我就一馋嘴的,看不惯有人抢糖画,”
“可你明明能走。”老头眯眼“你非得回头,非得砸炉,非得把糖蝉画回来——你图啥?”
八戒张了张嘴,没答上来。
他确实能走。他本可以闻着糖香来,吃饱了就走,回天庭继续当他的净坛使者,假装没看见地库里的陶灯,假装没听见那声狐啸。
可他没走。
他摸了摸怀里那块糕,低声说:“可能……是那口糖太甜了。”
老头笑了,往锅里又倒了勺糖浆:“甜的不是糖,是人心。”
他舀起一勺热糖,手腕一抖,糖丝飞出,在空中画了个圈,落地成字——“谢”。
阿九怔怔看着,忽然伸手接过糖勺,手指稳得不像昨夜那个发抖的人。她低头拉糖,丝线细如发,蝉形渐成,糖面微漾,映出她狐耳微动的摸样。
老头看着她,又看看八戒,忽然从锅底摸出一个小布包,递过去:“带路上吃,以后馋了,就想想今早这口。”
八戒接过,沉甸甸的,像是揣了半锅人间。
他转身要走,风吹开袖口,那块百味糕的碎渣没掉下去,反而被一层淡淡的金光裹住,稳稳贴在布料上。
他没注意。
只听见身后,糖锅“滋啦”一声,又一缕焦香飘出来,勾着人回头,
阿九站在晨光里,举着新画的糖蝉,轻声问:
“你下次来,还想吃什么味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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