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回答天衣无缝，既点明了目的（奉旨寻人），又陈述了结果（找到并护送），将“发现”这个环节用“恰好遇见”四字带过，绝口不提任何细节。
宋禛眯了眯眼，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女将军。这份沉稳定力，远超他最初的预料。她的回答滴水不漏，挑不出任何错处。是真的毫不知情，还是……城府极深？
他呵呵一笑，状似无意地挥了挥袖：“可不是么，幸好没事。有劳穆大人了。”他话锋一转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随意，“你方才说从春和那儿出来？这小丫头又找你说什么了？可是在背后编排本王？”
“殿下言重了。”穆源欠身，“昭德殿下只是关心殿下近日行踪，言及殿下似乎颇为忙碌，少见踪影，颇为思念皇叔，故而询问臣是否知晓殿下行踪。”她巧妙地将宋春和的不耐烦转化成了“关心”和“思念”，并再次点明安王近期的行踪确实引人注意。
宋禛嘴角抽动了一下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。“劳她惦记。本王就是……忽然觉得京郊有处新开的温泉不错，去泡了两天松快松快。”他随口胡诌了个理由，“行了，本王还要去见陛下，穆大人自便吧。”说完，他不再看穆源，加快脚步朝皇帝所在的勤政殿方向走去。
擦肩而过的瞬间，穆源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混合着龙涎香和女子馨香的独特气息。那是独属于澜妃未兰宫里的熏香味道。寒意如毒蛇般瞬间从穆源的脊椎攀爬而上。他根本就没去什么京郊温泉！他刚见过莲娜！
回到家中，穆源立刻将宫中的遭遇详细告知尤期瞭。夫妻二人坐在昏暗的书房内，灯火如豆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。
“他起疑了，娘子。”尤期瞭脸色苍白，“那句关于玉林的问话，还有他身上的香气……他这是在警告我们。他知道我们可能看见了！他去了勤政殿……难道是去试探陛下？或者……”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尤期瞭脑中，“他想先发制人？”
穆源握紧了拳头，指节泛白。“他想试探什么？试探陛下知不知道？还是试探我们的立场？或者，他想看看我们是否足够‘识趣’？”她闭上眼睛，强迫自己冷静，“我们只有一条路走到底——沉默。无论谁问起玉林围猎那天，关于澜妃失踪的事，我们只说救回了娘娘，其他一概不知。尤期瞭，死守这个秘密，我们尚有一线生机，否则，无论哪一方得势，我们都必死无疑。记住，没有澜妃，没有安王，只有忠于陛下和昭德殿下的穆源与尤期瞭！”
与此同时，勤政殿内。宋禛跪在御前，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沉重。案后，皇帝宋璟批阅奏折的手并未停下，只淡淡问：“安王何事求见？”
“皇兄，”宋禛抬起头，声音低沉，“臣弟……臣弟近来时常夜不能寐，一闭眼便是父皇的音容笑貌。玉林围场，那日见皇兄与嫔妃们同乐，子侄承欢膝下，臣弟心中……愈发感念父皇，也愈发孤寂难安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带着恳求，“臣弟想……想求皇兄一个恩典。”
皇帝终于搁下了朱笔，平静地看向他：“哦？什么恩典？”
宋禛垂下眼睑，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光：“臣弟想启程前往皇陵……为先帝守陵三月。一则……聊尽孝心，弥补儿时未能侍奉左右的遗憾；二则……也远离京城喧嚣，为父皇诵经祈福，为皇兄，为我大乾江山祈求国泰民安。望皇兄……恩准。”
偌大的勤政殿陷入一片寂静。烛火在明黄色的纱幔上跳跃，将皇帝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宋禛俯首跪着，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那道目光的审视。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。他的“远离”，是真心想为父守陵，还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声，想以退为进，避避风头？
良久，皇帝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：“安王一片孝心，实乃众皇子楷模。既然你有此心……那便去吧。替朕，替大乾……尽一份心意。”
“臣……谢皇兄恩典！”宋禛深深叩首，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，冰凉的感觉刺入皮肤，却让他心中绷紧的弦略微一松。成了！至少暂时离开这个漩涡中心。
然而，他刚刚起身告退，走到殿门口时，身后却再次传来了皇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，不高，却清晰地敲打在宋禛心上，如同审判的鼓点：“安王。”宋禛脚步顿住，背对着御座。皇帝的声音平稳依旧，却比西北的朔风更冷：“守陵期间……务必心诚。不该想的人，不该念的情，不该碰的……东西，都留在京城。在祖宗陵寝之前……更宜心静。”那最后三个字，“心静”，被他念得格外清晰，尾音微沉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。
宋禛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，背对着皇帝的脸上血色尽褪，手指在袖中猛地攥紧成拳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他知道了！皇兄他……什么都知道了！不是起疑，是确凿无疑！那日在玉林，除了穆源和尤期瞭，还有谁？是早有密探潜伏，还是……皇后？抑或是穆尤二人已经……
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，带着灭顶的预兆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宋禛。他站在勤政殿辉煌的门槛之内，身后是沉默而冰冷的君王，面前是深不见底的宫闱深渊。他缓缓转过身，脸上竭力维持的镇定如同脆弱的面具，艰难地挤出一个恭敬顺从的、极其僵硬的表情，深深弯下腰：“……臣弟……谨遵圣谕。”
皇帝的目光落在他深深躬下的背上，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，再无多言。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绳索缓缓勒紧。安王宋禛，这位看似闲散的王爷，终究还是在这座吞噬了无数人心血与性命的紫禁城里，被那最冰冷的金色权杖点中了他的死穴。他所谓的“远离”，已然失去了任何意义，等待他的，将是雷霆震怒前的死寂，还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