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,咸阳宫,麒麟殿。
天光自殿顶的明瓦上倾泻而下,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。
满朝文武,分列两侧,鸦雀无声。
沉重的朝服,压在每个人肩上,也压在每个人心头。
香炉里飘出的,是百年古木的味道,闻久了,让人头昏脑涨。
李斯站在百官之首,眼观鼻,鼻观心,宽大的袖袍垂下,遮住了他微微蜷曲的手指。
昨夜,他一夜未眠。
派出去的两只“老鼠”,至今杳无音信。
这不正常。
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,都该有消息传回。
除非……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,像毒蛇一样,越缠越紧。
御座之上,那道身影动了。
始皇帝的目光,如鹰隼般,缓缓扫过阶下众人。
没有人敢与他对视。
“诸位。”
他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像巨石投入深潭,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千层浪。
“昨日,朕得仙丹,想必诸卿都有所耳闻。”
来了!
李斯的心猛地一跳。
朝堂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。
不少官员交换着眼神,都在猜测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。
是赏赐方士,还是宣布自己龙体康健?
“丹药,朕验了。”
始皇帝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,却让李斯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。
“廷尉府查验,此丹,内含水银剧毒。”
轰!
整个麒麟殿,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。
所有人都懵了。
仙丹?
剧毒?
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!
一时间,官员们脸上,惊愕、恐惧、幸灾乐祸,各种表情交织,精彩纷呈。
有几位前几日还在吹捧徐福仙缘深厚的官员,此刻脸色煞白,双腿都开始打颤。
李斯的头垂得更低了。
他的心脏,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几乎停止了跳动。
水银……
他当然知道。
但他更关心的是,皇帝怎么会去查验?
是谁在背后……
“徐福,欺君罔上,罪当万死。”
始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。
“然,此獠狡诈,早已畏罪潜逃。”
“此事,朕早有预料。”
什么?!
李斯猛地抬头,眼中全是难以置信。
早有预料?
这怎么可能!
始皇帝的目光,仿佛不经意般,从他脸上一扫而过,随即转向全场。
“近日,咸阳城中,流言四起,多有攻讦血衣侯秦夜之语。”
“朕,今日便告诉你们。”
“那些,皆是无稽之谈!”
“所谓‘宠信奸佞’、‘祸乱朝纲’,不过是某些居心叵测之徒,为混淆视听,放出的烟幕罢了!”
皇帝的声音,一句比一句重,一句比一句响,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李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。
他明白了。
全明白了。
这是一个局。
从头到尾,就是一个局!
“血衣侯秦夜,忠勇无双,早已奉朕密诏,为廷尉府特使,暗中彻查徐福丹药一案!”
“秦夜,非但无过,反而有功!”
此言一出,满朝哗然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李斯和另一侧的赵高。
谁不知道,前些日子,弹劾秦夜的奏章,十有八九都出自丞相一脉。
而中车府令赵高,则一直态度暧昧。
此刻,赵高微微低着头,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见的弧度。
成了。
这一刀,借由皇帝的手,稳稳地捅进了李斯的心窝。
他能感觉到,身旁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,身体已经彻底僵硬了。
李斯感觉不到周围的目光。
他的脑子里,一片空白。
“丞相。”
始皇帝的声音,幽幽传来。
李斯一个激灵,猛然回神,躬身出列。
“臣在。”
他的声音,干涩沙哑,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。
“你身为百官之首,于此事,可有话说?”
始皇帝靠在椅背上,眼神玩味。
这已经不是质问了。
这是羞辱。
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把他的脸皮,一层一层地剥下来。
李斯的额头,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他能说什么?
说自己识人不明,被下属蒙蔽?
还是说自己也想查徐福,只是没来得及?
在皇帝“早有预料”的圣明之下,任何解释,都显得苍白无力,都像是狡辩。
他甚至怀疑,皇帝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份名册的存在。
否则,为何要如此敲打自己?
“陛下圣明……臣……臣有罪。”
李斯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。
“臣识人不明,未能及早洞察徐福狼子野心,请陛下治罪!”
他没有辩解。
因为他知道,辩解,就是死。
现在,他只能赌,赌皇帝还没有拿到那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。
他只能认错,把所有的罪,都揽到“失察”这两个字上。
始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斯,看了很久。
久到李斯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冻僵了。
“起来吧。”
良久,他才淡淡地开口。
“念你劳苦功高,此事,朕不追究。”
“但,下不为例。”
“传朕旨意,封血衣侯秦夜为‘钦差便宜行事’,总领追捕徐福一案,廷尉府、中车府、丞相府,三府上下,皆需听其调遣,不得有误!”
“违令者,以同谋论处!”
“喏!”
廷尉和赵高,齐齐躬身领命。
唯有李斯,跪在地上,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“……喏。”
他知道,自己完了。
至少在朝堂上,他输给了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年轻人。
不仅输了,还被对方踩着自己的脸,登上了更高的位置。
从今以后,那个叫秦夜的血衣侯,将成为悬在他李氏一族头顶的,最锋利的剑。
“退朝。”
始皇帝挥了挥手,转身走入内殿,龙袍下摆划过地面,悄然无声。
百官散去,经过李斯身边时,都下意识地绕开了半步。
那眼神里,有同情,有忌惮,但更多的,是敬而远之。
赵高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,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,轻笑了一声。
“丞相大人,可要咱家扶您一把?”
李斯没有理他,撑着发软的膝盖,自己站了起来。
他抬起头,看向殿外刺目的阳光,只觉得一阵冰冷。
咸阳的天,要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