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家的卡车碾过城中村坑洼的水泥路时,林风从后斗里探出头,最后望了眼那栋墙皮剥落的六层小楼。三楼最东侧的窗户还敞着,王强的脑袋卡在窗框里挥着手,袖口沾着的泡面汤渍在阳光下泛着油光。
“晚上过来暖房啊!”林风扯着嗓子喊。
“等我下班就到!”王强的声音被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劈成碎末,林风看见他用力点头,转身时后腰的破洞在风里忽闪——那是上周帮自己搬外卖箱时勾破的。
卡车拐过街角,那栋楼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。林风收回目光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兜里的手机,金属外壳还留着当铺柜台的凉意。三天前他赎回这部旧手机时,店员用看疯子的眼神扫过他账户里刚到账的几千块,仿佛在确认这串数字会不会像晨雾般散掉。
新租的房子在老城区边缘的居民楼,七楼,没电梯。房东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收房租时颤巍巍从布包里摸出钥匙,黄铜钥匙环上拴着枚褪色的平安结。“小伙子看着面善,”她眯眼打量林风缠着绷带的胳膊,“前阵子楼上住的也是个送外卖的,可惜……”
“阿姨,我以前也送外卖。”林风接过钥匙时,指尖触到老人掌心的老茧。
“哦?”老太太眼睛亮了些,“那可得注意身体,上次那个小伙子从楼梯上滚下去,腿骨裂了三节……”
林风笑着应着,目送老人蹒跚下楼,转身将钥匙插进锁孔。金属摩擦的脆响后,门轴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像是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打扰。
房间比想象中整洁。十二平米的空间里,水泥地扫得泛白,墙角立着掉漆的衣柜,靠窗的位置摆着张书桌,桌腿用硬纸板垫着才勉强平稳。最让林风惊喜的是朝南的窗户,此刻正午的阳光正斜斜铺进来,在地板上烙下窗格的影子。
他把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蛇皮袋扔在墙角,走到窗边推开玻璃。楼下是条栽着梧桐树的小巷,卖炒货的三轮车停在巷口,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秋风飘上来。远处的建筑工地传来打桩机的闷响,隐约能看见吊塔顶端在云层里移动。
“比狗窝强多了。”林风弯腰擦掉窗台上的灰尘,指腹蹭到一道浅浅的刻痕。凑近了看,像是有人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的“忍”字,末端的竖钩用力得几乎穿透水泥层。
他忽然想起昨天从站点辞职时的情景。李扒皮捏着他打印出来的股票交割单,老花镜滑到鼻尖上,反复确认那串数字里的逗号不是小数点。站在旁边的张主管想打圆场,说“小林年轻气盛”,却被李扒皮狠狠瞪回去:“他懂个屁的股票!指定是挪用了站点公款!”
林风当时没辩解,只是把工牌放在柜台上。塑料牌上的照片还是三个月前拍的,他穿着蓝色外卖服,额头上的汗珠子把刘海浸成深色,眼神里的疲惫像没拧干的抹布。
“这破玩意留着吧。”他转身时听见李扒皮在身后啐了口,“看他能得意几天!”
现在想来,那时候的自己确实像块被雨泡透的海绵,沉重,且毫无生气。
林风从蛇皮袋里翻出个笔记本,是之前送外卖时记订单地址用的,封面被雨水泡得发皱。他翻开第一页,密密麻麻的地址旁还写着“张姐家别按门铃”“六楼老爷子要带垃圾”之类的备注,笔尖划过的地方泛着毛边。
他顿了顿,撕下这一页揉成纸团,扔进墙角的垃圾桶。新的一页上,他提笔写下:【信息碎片记录:首次稳定显现于8月17日19:37,当前进度1.2%】。
笔尖悬在纸面三毫米处,他忽然想起病床上第一次看见那淡蓝光幕的瞬间。闪电劈开雨夜的刹那,无数细碎的光斑像受惊的鱼群钻进脑海,股票代码、车祸现场的刹车痕、甚至张倩咖啡馆里那杯拿铁的奶泡厚度,全都搅成一团混沌。
“得找个规律。”林风咬开笔帽,在“进度1.2%”下面画了道横线。这几天碎片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,但大多是无用的信息——比如隔壁桌顾客会打翻水杯,地铁三号线将晚点四分钟。直到昨天离开站点时,光幕突然跳出来一行字:【明日上午9:12,城西建材市场将因消防检查关闭南门】。
他当时没在意,直到今早帮王强去建材市场买水管,果然看见南门拉起了警戒线。穿制服的消防员正在驱散试图翻墙的商贩,其中个戴红帽的胖子骂骂咧咧的样子,竟和碎片里闪过的模糊影像分毫不差。
“时效性、随机性、碎片化……”林风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三个词,指尖在“碎片化”三个字上敲了敲。就像有人把未来的报纸撕成纸屑,随手撒进了他的脑海。
窗外的风忽然卷着几片梧桐叶撞在玻璃上,沙沙的声响让他抬头。书桌一角的旧台灯底座积着层薄灰,他伸手去擦,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时,光幕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。
【碎片信息:今日14:35,本市将出现短时强降雨,持续约17分钟】
林风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,晴,32℃,紫外线强度中等。他笑了笑,起身把窗台上的空花盆搬进屋里,又找来个塑料袋罩住书桌上的笔记本。
做完这一切,他靠在衣柜门板上,盯着墙上的挂钟。秒针咔哒咔哒地爬过表盘,像是在丈量等待的长度。14:34分时,巷口卖炒货的大爷开始收摊,用塑料布裹住没卖完的栗子;14:35分整,第一滴雨砸在玻璃窗上,炸开个深色的圆点。
紧接着,雨势骤然变猛。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,玻璃上的水痕迅速连成一片,远处的建筑工地模糊成团灰影。林风看了眼手机,天气预报依旧显示着刺眼的“晴”。14:52分,雨势戛然而止,阳光刺破云层,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彩虹。
他走到书桌前,慢慢揭下塑料袋,在笔记本上添了行字:【验证案例一:短时强降雨,误差0分钟】。笔尖划过纸面时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傍晚王强拎着个保温桶上来时,林风正在组装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折叠桌。螺栓拧到第三圈时,金属杆突然“咔”地断了,他盯着手里的半截螺丝,忽然想起今早碎片闪过的模糊影像——【金属连接件存在应力缺陷】。
“别弄了,先吃饭。”王强把保温桶往桌上一墩,掀开盖子的瞬间,红烧肉的香气漫了满室。“我妈炖的,说给你补补身子。”他瞥见墙角的蛇皮袋,“就带这点东西?”
“够用了。”林风摸出两个搪瓷碗,还是上次住院时医院发的,边缘磕掉了块瓷。
王强往他碗里舀了三大块肉:“下午李扒皮在站点骂了你一下午,说你肯定是偷了站点的钱去炒股。”
“随他说。”林风咬了口肉,酱汁的咸香里混着点甜味,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炖肉时总会加勺冰糖。
“对了,”王强忽然压低声音,从裤兜里摸出张银行卡,“这里面有三万块,我攒的老婆本,你先拿去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林风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,“上次的钱已经翻倍了,过两天还你。”
王强的筷子顿在半空:“真的?”
林风点头,翻开笔记本给他看今天记录的信息。王强盯着那行“短时强降雨”的记录,忽然拍了下大腿:“怪不得今早你让我把电动车停进楼道!”
暮色漫进窗户时,王强帮着把断了的折叠桌搬到楼下垃圾桶旁。林风站在七楼的窗口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忽然觉得这十二平米的房间里,似乎第一次有了生活的温度。
夜里十点,林风洗漱完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。那片水渍像条张牙舞爪的龙,他数到第七片鳞甲时,光幕毫无征兆地亮了。
这次的碎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,淡蓝色的光晕在黑暗中微微跳动,一行行字稳定地悬浮在眼前:
【信息碎片:城北旧货市场,三号摊,紫砂壶,真品明底款。】
【出现时间:明日上午8:00-11:30】
【可信度:92%】
林风猛地坐起身,后背撞到墙壁。城北旧货市场他去过两次,是个混杂着假货和破烂的地方,上次帮王强淘二手自行车时,还看见有人把塑料珠子当成玛瑙卖。
他点开手机地图,放大城北区域,旧货市场的位置被标成个灰色的圆点。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三圈,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送外卖时,曾在那附近丢过个保温箱,里面还有份没送出去的龙虾饭。
“紫砂壶……”林风摸出笔记本,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写下这三个字。他对古董一窍不通,但“真品明底款”这五个字像颗石子,在心里漾开圈圈涟漪。
光幕还在眼前亮着,进度条稳稳地停在1.2%。他试着眨了眨眼,碎片没有像往常那样模糊,反而愈发清晰,连“三号摊”的木质招牌纹路都隐约可见。
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,在地板上织出张细碎的网。林风躺回床上,却再无睡意。他想起今早那场精准到分钟的暴雨,想起股票账户里跳动的数字,想起李扒皮震惊的脸,最后定格在母亲昨天打来的电话里——“房租要是实在凑不齐,妈这里还有点……”
“去看看。”他对着天花板轻声说,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凌晨五点,林风被窗帘缝隙钻进来的晨光惊醒。他翻身坐起,摸出手机看时间时,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——备忘录里多了条凌晨三点的记录,是他半梦半醒间写的:带放大镜,穿深色外套,别太早暴露意图。
洗漱时,他对着镜子理了理额前的碎发。镜中的青年脸色还有点苍白,左眉骨的擦伤结了层浅褐色的痂,但眼睛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。
七点半,林风站在公交站台等车。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,他把揣在兜里的笔记本按得更紧了些。远处传来23路公交车的报站声,他抬头望去时,忽然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倒影——那身洗得发白的T恤外,套着件刚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深色夹克。
车子进站的瞬间,林风摸了摸口袋里的放大镜,金属边框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。城北旧货市场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,他深吸了口气,抬脚迈上了台阶。
投币时,硬币碰撞的脆响里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和三年前第一次骑上外卖车时一样,紧张,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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