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是在林风走出咖啡馆时泼下来的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,瞬间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汽。林风没带伞,刚被张倩那句“陈浩能给我买限量包,你能吗”扎透的心,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浇得冰凉。他站在咖啡馆屋檐下,看着街对面陈浩开着那辆亮银色的保时捷卡宴,摇下车窗冲张倩笑,张倩弯腰坐进去时,发梢还沾着刚才没擦干的咖啡渍——那是她刚才起身时不小心碰倒杯子溅的,当时她只皱了皱眉,陈浩就笑着说“没事,回头给你买新裙子”,而林风下意识想掏纸巾,却被张倩一个眼刀制止了。
“走了,林风。”张倩关车门时,看都没看他一眼。
保时捷的引擎声混着雨声远去,林风才慢慢蹲下身,把脸埋在膝盖里。刚才在咖啡馆强撑的体面,此刻碎得像被车轮碾过的玻璃碴。他摸了摸口袋,手机屏幕在暴雨里亮了一下,是外卖平台的催单提示:“您有3个订单即将超时,请尽快处理。”
他猛地站起来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——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——转身往站点跑。湿透的T恤贴在背上,冰凉地黏着皮肤,像层解不开的枷锁。
城中村的巷子比白天更难走。
这里是南城有名的“蚁穴”,握手楼挤得密不透风,电线像蜘蛛网似的在头顶乱拉,墙角堆着没人清理的垃圾,被雨水泡得发涨,散出一股混着霉味的酸气。林风住的出租屋在巷子最深处的三楼,是栋老式居民楼改的隔断间,楼梯扶手锈得能刮下一层铁屑,每踩一步都咯吱作响,像是随时会塌。
他掏出钥匙开门时,手还在抖。钥匙串上挂着个掉漆的篮球挂件,是高三那年王强送的,说“等以后有钱了,咱买个室内球场天天打”。那时他和张倩还在一起,三个人挤在学校食堂吃三块钱的素菜,都觉得未来亮堂得很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屋里没开灯,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天光,映出逼仄的空间。十来平米的隔断间,靠墙摆着张掉了皮的木板床,床头堆着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,对面是个掉漆的书桌,上面摊着他自考本科的教材,边角被翻得卷了边。唯一像样的东西,是墙角那个半旧的小冰箱,还是王强上个月搬过来时,从旧货市场淘来送他的。
“回来了?”
黑暗里突然冒出个声音,林风吓了一跳,随即才想起王强今天轮休。墙角的折叠床吱呀响了一声,王强摸黑按亮了床头的充电灯,暖黄的光打在他脸上,能看见他眼角的黑眼圈——这小子昨天替人代班跑了个通宵外卖。
“咋这德性?”王强坐起来,看见林风浑身湿透、头发往下滴水的样子,皱了皱眉,“跟张倩谈崩了?”
林风没说话,脱了湿透的T恤扔在地上,露出精瘦但结实的胳膊,胳膊上还有上次送单时被电动车蹭到的疤。他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,盯着桌角那盒吃了一半的泡面发呆。
“我就知道。”王强叹了口气,爬起来从冰箱里摸出两个鸡蛋,又扯了把青菜,“她那人……早跟你不是一路了。上次同学聚会,她跟那帮混得好的凑一起,看你的眼神就不对。”
林风还是没吭声。张倩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。刚在一起时,她会省下早饭钱给他买篮球鞋,会在他送外卖晚归时,站在巷子口举着手机等他,屏幕光在黑夜里像颗小星辰。是从什么时候变的?大概是他自考三次没过,她却考上了事业单位;大概是她同事都背名牌包,她却只能拎帆布包;大概是上次她妈来,看见他住的出租屋,皱着眉说“小林啊,你得给倩倩个奔头”。
“想啥呢?”王强把小电锅插上电,往锅里倒了点油,鸡蛋磕进去“滋啦”一声响,香气混着油烟冒出来,“多大点事?不就是个女人吗?等咱以后挣了钱,什么样的找不到——欸,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?李扒皮没刁难你?”
提到李扒皮,林风的牙才狠狠咬了一下。
李扒皮是外卖站点的站长,姓李,因为总变着法儿克扣骑手工资,被人背地里叫“扒皮”。今天上午送一单写字楼的单,客户说餐洒了点,明明只是汤汁沾了点包装袋,李扒皮愣是扣了他五十块——那是他跑三单才能挣回来的钱。当时李扒皮靠在站点的柜台前,剔着牙说:“林风啊,不是我针对你,客户投诉就得罚,这是规矩。你要是不想干,有的是人抢着来。”
旁边几个骑手低着头没敢说话,林风攥着拳头没吭声。他不能丢这份工作,房租还有三天就到期,妈下个月的药费还没凑够,他连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。
“那老东西又扣你钱了?”王强把煮好的泡面端过来,两大碗,上面卧着荷包蛋,撒了把青菜,“我就说他看你不顺眼,上次我替你跑了个超时单,他非说我弄虚作假,也扣了二十。”他把筷子塞给林风,“先吃,吃饱了再说。”
热汤烫得嘴唇发麻,林风吸溜着面条,眼眶却慢慢热了。在这座几千万人的城市里,除了老家的妈,大概就只有王强还会这样,自己啃着冷馒头,也要把热乎的留给你。王强比他小一岁,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,送过快递、搬过砖,现在跟他一起送外卖,俩人合租这隔断间,房租一人一半,却总把好点的床位让给他。
“强子,”林风咽下一口面,声音有点哑,“这个月房租……你先借我点,发了工资就还你。”
王强头都没抬:“说啥屁话?我这还有三百,够咱俩交房租了。你妈那药费凑够了吗?不够我再想想办法,我姐那边能借点。”
林风喉咙堵得慌,摇了摇头:“够了,上次攒的还剩点。”其实还差一半,但他不能再让王强操心了。这小子前阵子为了给他妈凑手术费,偷偷去工地上打了半个月夜工,回来累得在电动车上都能睡着。
“叮铃铃——”
桌上的老旧座机突然响了,尖锐的铃声在小屋里格外刺耳。林风心里一紧,这电话除了房东,很少有人打。
他赶紧接起来,果然是房东刘婶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,透着不耐烦:“林风啊,房租该交了啊,都拖好几天了。我跟你说,这月再交不上,我可就得让你搬出去了,后面还有人等着租呢。”
“刘婶,再宽限三天,就三天,”林风赶紧赔笑,腰下意识地弯了弯,“我这两天就发工资,一定给您送过去。”
“三天?上次你就说三天,”刘婶在那头哼了一声,“我可告诉你,别跟我耍花样。这房子虽然旧,也不是白给你住的。明天下午之前,要么交钱,要么收拾东西,听见没?”
电话“啪”地挂了,听筒里只剩忙音。林风捏着听筒,指节泛白,半天没放下。
王强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林风碗里:“没事,我那三百先给她,不够我再去借点。”
“不够,”林风低声说,“这个月房租涨了五十,要六百五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“我妈刚才发微信,说她膝盖疼得厉害,想下周来市里看看,我得给她留着挂号的钱。”
他妈年轻时在田里落下的病根,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站不起来。上次来市里看病,舍不得住旅馆,就在这隔断间的折叠床上挤了两晚,临走时偷偷在枕头下塞了两百块,说“妈知道你难,这点钱别省着”。
雨还在下,而且越来越大,砸在窗户上“噼里啪啦”响,像是在敲打着什么。窗外的巷子积了水,昏黄的路灯照在水面上,映出一片晃荡的影子,像极了林风此刻的心情。
他突然想起李扒皮下午说的话:“今晚暴雨,平台有补贴,跑一单顶平常两单。敢不敢干?不敢就滚蛋。”
当时他刚被张倩分手,满脑子都是“陈浩能给她买包”,根本没心思理会。但现在,房东的催租、妈的膝盖、碗里快凉透的泡面、王强眼里的担忧……像无数根针,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。
他猛地站起来,转身就去拿墙角的雨衣。
“你干啥去?”王强吓了一跳,“外面雨这么大,都快成瓢泼了,路上滑得很!”
林风没回头,手指有些抖,却利落地穿上雨衣,拉上拉链。雨衣是去年买的,袖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的旧毛衣。
“去站点,”他声音很沉,却带着股豁出去的劲,“跑单。”
“疯了?这雨太大了!”王强也跟着站起来,“补贴再多也不能拿命拼啊!明天再跑不行吗?”
“不行,”林风拉开门,一股夹杂着雨水和霉味的冷风灌进来,吹得他打了个哆嗦,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,“明天下午之前,必须把房租凑齐。我妈下周要来,我不能让她看见我连房租都交不起。”
他看着门外漆黑的巷子,雨水汇成小溪往低处流,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,大概是哪个路段积水出了事故。但他没有退路了。
王强看着他的背影,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只叹了口气,从床底下摸出双防滑鞋递过去:“穿这个,别摔了。手机电充满,有事随时叫我。”
林风接过鞋,是王强上个月刚买的,说是跑雨天单不容易滑。他没说谢谢,只是用力拍了拍王强的肩膀,转身走进了雨里。
巷子口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,冰凉的水瞬间浸透了鞋,顺着裤腿往上爬。风裹挟着雨丝打在脸上,像小刀子似的疼。他深吸一口气,浓重的湿气呛得他喉咙发紧,却还是迈开腿,朝着站点的方向走去。
雨幕里,他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,只有雨衣的反光条,在昏黄的路灯下偶尔闪一下,像一点微弱的星火,随时可能被暴雨吞没。
他不知道的是,此刻天边正有一道诡异的闪电,在云层里悄悄凝聚,像是某种命运的预兆,正朝着他即将经过的路口,缓缓压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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