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神病院的月光裹着初秋的凉意,斜斜切过积着薄尘的窗棂,在地面投下菱形的碎影,像被打碎的冰镜。消毒水的味道在这样的月光里发了酵,清冽中缠着福尔马林的涩,混着走廊里偶尔飘来的、护士推车轱辘碾过瓷砖的“吱呀”声,在病房里漫成一片粘稠的网。靠窗的墙角结着层浅灰的霉斑,像谁用指尖抹上去的淡墨,监护仪的绿光打在上面,竟泛出点青幽幽的鬼火似的光。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结着细密的水汽,杯底沉着几粒没化完的药片,杯壁上的指纹被水汽泡得发虚,像谁刚碰过又仓皇缩回手。
沈砚坐在灵素床沿,指节抵着床沿的铁皮,冰凉顺着指骨往骨髓里钻。指尖悬在她眉心半寸处,那道紧蹙的弧度深得能卡进指甲缝,像把生锈的弯刀,连带着他瞳孔里的光都被割得四分五裂。监护仪的绿线规律地跳,“滴滴”声撞在惨白的墙面上,弹回来时混着窗外老槐树叶子摩擦的“沙沙”响,却拦不住她喉间溢出的呜咽:不是哭,是细弱的抽气,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把嗓子绷到最紧,每一声都勾着被单在她身下拧成更乱的绳结,在寂静里反复拉扯着人心。
他指尖的阴气突然泛起涟漪,指腹猛地收紧,凉意顺着指缝往外渗,在空气中凝出细碎的白汽——这不是普通的梦魇。那股冲撞力裹着陈年的铁锈味,像百年未决的潮水撞在礁石上,泡沫里浮着带血的碎骨,眼看着就要把魂魄的堤坝冲得四分五裂。
“别……别碰我……”灵素的睫毛黏成湿漉漉的小扇,每颤一下就有汗珠坠在枕巾上,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。她左手无意识地按住胸口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那里的道剑虚影红得发暗,像埋在雪地里的炭火,把她单薄的衣襟都映出层诡异的暖光。沈砚喉结滚了滚,视线在她蹙紧的眉和颤抖的手之间打了个转,终是把掌心覆了上去。掌心的纹路贴着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,阴气刚渗进去半分,他指腹就感到一阵尖锐的灼痛,眼前骤然炸开刺目的猩红。
他站在了百年前的顾家祠堂。梁上悬着褪色的“慎终追远”牌匾,漆皮卷成焦黑的卷儿,像被火燎过的纸。香灰没到脚踝,踩上去先是陷下去半寸,再发出细碎的碾裂声,混着供桌上残烛的噼啪响,像有无数只虫在脚边爬。青砖地的裂缝里渗着黑褐色的水渍,凑近了能闻见土腥气裹着的霉味,供桌腿缠着的红绸子烂得只剩半截,垂在地上扫着香灰,划出弯弯曲曲的痕。
穿嫁衣的少女被按在祭台上,粗麻绳索勒得她肩胛骨像要从皮肉里顶出来,红痕边缘泛着青紫色,和嫁衣的正红绞在一起,刺得人眼疼。她发间别着的野雏菊早被揉碎,瓣尖发乌,混着额头的冷汗滑到下颌,被她紧咬的牙关硌得更碎。祭台边缘刻着模糊的符咒,被血和香灰糊成了深褐色,几个没燃尽的香头歪在台角,青烟打着旋儿往梁上飘,撞在蛛网里就散了。
“八字相合,是她的福分。”穿马褂的老者摸着山羊胡笑,胡子上还沾着米粒,说话时下巴一抬,唾沫星子正好打在少女眼角。她眼皮猛地抽搐了一下,睫毛上的汗珠子啪嗒掉在祭台的黄符上,晕开一小团湿。老者脚边堆着半袋糯米,袋口敞着,撒出来的米粒混着香灰滚到少女脚边,被她死死蜷着的脚趾碾成了粉。他的声音裹着烟袋油子的味,每个字都像浸了蜜的针,甜腻里藏着能扎穿耳膜的锋利。
沈砚这才看清少女的脸——是灵素,却又不是。那双眼睛里的倔强带着锋芒,瞳仁里燃着点火星,不是现在灵素那种怯生生的光,是野地里烧起来的野火。方才挣绳子时蹭破的眉骨还在淌血,血珠滚进眼里,她也没眨一下,倒把那股豁出去的狠劲衬得更烈了。玄通道人举着桃木剑走近,剑身上的朱砂符咒在烛火里明明灭灭,他道袍的袖口沾着黑泥,踩在香灰里的草鞋发出“咕叽”声。少女突然猛地一挣,绳索勒得肩膀的红痕更深了些,她却像感觉不到疼,一口咬在老者手腕上。牙齿嵌进皮肉的瞬间,她喉间发出一声闷哼,像濒死的小兽在做最后的挣扎。血珠滴在嫁衣上,晕开的形状正好对着心口,和此刻灵素嘴角溃疡的位置奇异地重合,狰狞里透着股绝望的美。
“锁命格,钉气运!”咒语声震得梁上的蛛网簌簌掉灰,几缕断丝飘落在玄通道人发白的眉骨上。烛火猛地拔高半尺,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像刀刻的,供桌上的铜香炉“哐当”一声跳了半寸,香灰簌簌往下掉。桃木剑穿透胸膛的刹那,沈砚听见自己魂魄撕裂的脆响,像冰面在重压下崩裂时发出的呜咽。他那具百年前的尸身竟在冰棺里坐了起来,冰棺盖“咔哒”一声裂开细缝,指甲缝里凝着的冰碴蹭过棺壁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棺底积着的黑冰化了半寸,冰水顺着棺缝往外淌,在香灰里冲出蜿蜒的小沟,像极了祭台上未干的血迹。他眼睁睁看着血珠顺着剑纹爬,像细小的蛇,赤金色的纹路蜿蜒游走,缠上他的魂魄时带着滚烫的温度,把他和她死死捆在一起,打了个这辈子都解不开的死结。
“沈砚……”灵素的呢喃带着哭腔,把他从猩红里拽出来。她的指甲已经掐进掌心,月牙形的血痕里渗出血珠,顺着掌纹流到手腕,滴在床单上,和记忆里嫁衣上的血花几乎一模一样。沈砚猛地抽回手,指缝间缠着的阴气竟带着血丝,像没擦干净的红墨水,指尖还残留着她手背上的温度,烫得像火——刚才那瞬间,他差点就要跟着那道赤金色纹路,重新栽进那场血腥祭典里。
窗外的月光突然变得稠得像化不开的血浆,贴着窗玻璃往下淌,把监护仪的绿光都染成了暗粉色。老槐树的影子在窗上晃,枝桠像无数只枯瘦的手,正一下下抓挠着玻璃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。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淡了,取而代之的是祠堂里的香灰味,混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,在鼻尖缠来绕去,甩也甩不掉。墙角的霉斑不知何时洇开了半寸,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,像谁刚用指尖抹上去的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