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间档案库的阴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稠得能拧出冰碴子来。沈砚站在架子深处,后颈的碎发被阴风吹得贴在皮肤上,凉得像敷了层薄冰。他的衣摆扫过积灰的档案架时,朽木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——那架子是老松木做的,柱脚上刻着模糊的“光绪年造”,木纹里嵌着的灰垢厚得能刮下一层,混着陈年的墨香和阴火的硫磺味,在鼻尖缠成一团化不开的浊气。被带起的灰粒在他周身打着旋,有的粘在他黑色的袖口上,有的飘到案头那盏阴气凝成的烛火边,刚要触到幽蓝的火苗就化作一缕青烟,连点灰烬都没留下。
他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泡了三天。第一天翻遍了顾家的户籍册,指尖被粗糙的纸页磨出细痕;第二天对着泛黄的地契发呆,上面的朱印早已褪色成淡粉色;直到第三天,才在最底层的铁匣里摸到了那本《顾家秘录》。此刻他的指尖抚过泛黄的封皮,指腹能清晰地摸到纸页边缘因受潮而起的毛边,像老树皮的裂纹,混着淡淡的霉味——那味道不烈,却钻心,像谁把百年前的时光腌成了咸菜,酸涩里裹着点说不清的腐气。封皮上“顾家秘录”四个字是用金粉写的,如今只剩零星的金点嵌在黑绸子里,像掉在泥里的碎星。
案头的烛火突然“噼啪”炸开。幽蓝的火苗猛地窜起半尺高,把沈砚的影子投在身后的档案架上,拉得又瘦又长,像个被钉在架子上的皮影。火星溅在摊开的书页上,烫出的黑洞边缘卷着焦痕,像被虫蛀过的洞眼,却比虫洞更狰狞——焦痕是暗红色的,隐隐透着点血光,仿佛那纸页里藏着未干的血。沈砚垂眸看去,记载百年祭典的那页纸上,朱砂绘制的阵图正泛着极淡的红光。那红光很弱,像将熄的炭火,却在缓慢地流动:最外围的八卦纹先亮起来,接着是中间的太极图,最后是缠在太极图上的剑形纹路。每一道纹路都在纸上微微蠕动,细看去竟像无数条细小的血虫在爬,有的钻进字缝里,有的爬到纸页边缘,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纸而出。
他的瞳孔猛地收缩。这形状、这走势,与灵素胸口时常浮现的道剑虚影分毫不差。他记得第一次在精神病院见到那虚影时,灵素正发着高烧,道剑的剑尖抵着她的锁骨,剑身上的纹路也是这样流动的;他记得昨夜按住她手时,那虚影红得发暗,纹路里像渗着血;甚至记得她校服领口偶尔露出的半截剑影,连最细微的转折处都与这古籍上的阵图完美重合。像有人拿着拓印纸,把她心口的印记原封不动拓到了这百年前的纸上,连纸页边缘的褶皱,都和她锁骨处的皮肤纹理有几分相似。
“光绪二十七年,嫡子砚卒,年十七。寻得贫女阿素,八字合,祭于宗祠。”墨迹是极深的靛蓝,却在边缘泛着点褐黄,像被什么液体洇过。沈砚用指尖蹭了蹭那褐黄的边缘,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——是血。百年前的血渍早已干涸,却把纸纤维都染透了,连对着烛火看过去,都能看到那片纸页比别处更暗沉。墨迹旁画着的小剑歪歪扭扭,剑脊处题着“以魂养剑,以剑镇运”,字迹锋利得像用刀刻的,每一笔都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,尤其是“养”和“镇”两个字,墨色深得发黑,像是蘸着恨写的。
沈砚的指节猛地捏紧。书页被攥得发皱,发出“沙沙”的抗议声,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,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着,像有小蛇在皮下钻。原来如此。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那场阴婚里的牺牲品,是顾家为了给早夭的嫡子配阴亲,随意抓来的冤魂。却没想到,他的魂魄从一开始就是个容器——用他十七岁的魂魄养那把道剑,再用养熟的剑锁住顾家的气运。用完即弃,像被嚼碎了吐在地上的甘蔗渣,连点甜味都没留下。心口像是被阴气凝成的冰锥狠狠扎了下,又冷又钝的疼顺着血脉漫开,先是到肺腑,再到四肢,最后连指尖都开始发麻,捏着书页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。
档案夹深处藏着一叠画稿,被压在几本更破旧的账册下面。他抽出画稿时,外面裹着的蓝布发出“簌簌”的摩擦声,布面上的浆糊早就失效了,边缘松松垮垮地垂着,露出里面泛黄的宣纸。蓝布上绣着顾家的族徽——一朵变形的菊花,花瓣却像锋利的爪子,如今颜色褪得只剩浅蓝,唯有花心处还留着点深紫,像干涸的血痂。解开蓝布时,他特意放轻了动作,可宣纸还是脆得惊人,边角卷得像干涸的荷叶,稍一触碰就掉下一星点纸屑,落在他的黑色裤腿上,白得刺眼。
墨色却依旧鲜亮。想来当年画师用的定是上等松烟墨,混着麝香和胶矾,才能在百年后依旧黑得发亮。前几页画着祠堂的布置:供桌上的青铜鼎、烛台里的红烛、梁上悬着的“慎终追远”牌匾,线条都带着股刻意的庄重,连墙角的蛛网都画得整整齐齐。画族人嘴脸的那页更甚,老者的山羊胡翘得一丝不苟,玄通道人的道袍连褶皱都透着威严,仿佛那场祭典不是血腥的阴谋,而是场盛大的仪式。
唯有最后一页不同。画的是阿素被投入火盆的场景,笔尖像是在颤抖,连火盆的边缘都画得歪歪扭扭。火盆的烈焰用了极浓的朱砂,红得几乎要从纸上渗出来,笔触杂乱得像野草,有的地方叠了三四层颜料,厚厚的能摸到凸起,有的地方却只轻轻扫了一笔,露出下面的宣纸本色,像火焰烧到最后缺了块。画里的少女蜷缩着,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粗麻绳在手腕处勒出深深的沟,绳结打得很紧,把她的手骨都勒得凸显出来。唯有右手五指死死蜷着,掌心露出半块麦芽糖,琥珀色的糖渣粘在指缝间,晶莹剔透,倒像是凝固的眼泪——那糖渣里甚至能看到几粒细小的沙,想来是她攥得太用力,把地上的灰都攥进去了。
沈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半块糖。宣纸发出细微的脆响,像蝴蝶翅膀断裂的声音。就在这时,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撞进脑海——精神病院食堂的灶台。
那是个初冬的午后,他去病房找灵素,却在食堂后巷撞见了她。灶台的瓷砖上沾着没擦干净的油渍,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,反射出晃眼的光。灵素正背对着他,踮着脚够窗台上的糖罐,校服的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,露出纤细的脚踝。她够到糖罐时,手指在里面翻了半天,才捏出一颗水果糖,糖纸是粉色的,印着歪歪扭扭的草莓图案。转身时看到他,她吓得手一抖,糖纸“窸窸窣窣”响着掉进围裙口袋里,脸颊瞬间涨得通红,像被晒过的苹果。
“沈律师……”她的声音细若蚊吟,手指在围裙上蹭来蹭去,“我、我就是……”
他没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她慌忙把糖从口袋里掏出来,想往身后藏,却没拿稳,糖掉在地上,滚到他脚边。她的脸更红了,眼圈都有点发湿,弯腰去捡时,辫子上的橡皮绳松了,几缕碎发垂下来,遮住了她的眼睛。“嘴里发苦,”她捡起糖,用袖子擦了擦糖纸,重新剥开塞进嘴里,含混不清地说,“吃颗糖就不苦了。”
那时她含着糖,腮帮子微微鼓起,侧脸的轮廓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软乎乎的,唇角沾着点透明的糖屑,像画稿里阿素指缝间的糖渣。她的眼神怯生生的,像受惊的小鹿,却又带着点固执——哪怕被撞见了,也非要把糖含完才肯走。
沈砚的喉间像是堵了团湿棉絮,闷得发疼。他把画稿小心翼翼地折起来,放进档案袋里,指尖触到最后一页时,能感觉到那处的宣纸比别处更厚——想来是画师反复描摹那半块糖,叠了太多层墨。
回到阳间时,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淌进病房。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,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,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,像被打碎的金粉。病房的白墙有些斑驳,靠近暖气的地方洇出大片的黄渍,墙角的暖气片上堆着几本旧杂志,封面都被暖气烤得卷了边。窗台上那面蒙着薄尘的镜子,边框是掉漆的铁壳,露出里面的铜色,照出的人影有点变形——灵素的半边脸在镜子里,眼睛显得格外大,下巴却尖得像要戳破镜面。
她正对着镜子发呆。脖颈处的指痕淡成了浅粉色,像褪了色的红绳,却在锁骨上方新添了道细小的划伤——是昨天削苹果时走神划到的。创可贴歪歪扭扭地粘在皮肤上,边角还卷着,露出下面一点泛红的皮肉,像片刚冒头的嫩芽。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创可贴上划来划去,指甲修剪得很短,透着点健康的粉,指甲缝里还卡着点苹果皮的碎屑,是昨天没擦干净的。镜子里的她微微蹙眉,像是在看那道伤,又像是透过伤在看别的什么,眼神空落落的,像蒙着层雾。
“沈律师。”她突然转过身。阳光恰好穿过她发梢的间隙,在锁骨处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谁撒了把金粉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她的头发有点乱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,贴在光洁的额头上,露出一点淡淡的青色血管。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,像被砂纸轻轻磨过,“你说人会记得上辈子的事吗?”
沈砚的喉结动了动。他想说“不会”,想说人转世时会喝孟婆汤,会忘得一干二净。可话到嘴边,却看到她胸口的校服布料——那里又被汗浸湿了一小块,深褐色的痕迹贴着她单薄的骨架,像幅洇开的水墨画。那位置,正好是画稿里阿素被桃木剑刺穿的地方。他的指尖突然泛起凉意,像摸到了百年前冰棺里的寒气。
灵素却先轻笑了一声。那笑意很淡,只在唇角漾开一点小小的弧度,眼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就跟着轻轻颤了颤——那疤痕是小时候摔的,如今已经很淡了,却在笑时显出细微的凸起,像条睡着的小虫子被惊动了。“我昨晚梦到火,”她顿了顿,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衣角,校服的布料很薄,能摸到里面洗得发硬的衬衣,“特别暖和,不像现在的冬天,冷得钻骨头。”
她说着,抬手按在胸口。指尖落下时,能看到她指腹的薄茧——那是常年攥笔磨出来的,圆圆的,像颗小小的茧子。此刻那茧子正微微用力,仿佛要按住什么快要破土而出的东西。她的眼神有点迷离,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,那里还挂着昨天没化的冰棱,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“梦里的火不烫,”她补充道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裹着我,像……像小时候娘织的棉被。”
阳光落在她脸上,睫毛投下的阴影里,藏着点说不清的恍惚。那恍惚不是茫然,而是一种遥远的熟悉感,像隔着百年的雾,望不清来路,却能闻到雾那边飘来的甜香——是麦芽糖的甜,混着祠堂里的香灰味,在记忆深处隐隐浮动。沈砚看着她,突然觉得心口那道被冰锥扎出的伤口,好像被这阳光烘得有了点暖意,却又更疼了。
他知道,有些记忆是忘不掉的。它们藏在魂魄深处,像画稿里那半块化不了的麦芽糖,在百年后的时光里,依旧甜得发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