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5书阁 > 现言小说 > 她的心跳着火了 > 第18章 出院的暖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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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 灵素出院那天,初冬的阳光把精神病院的铁门照得发亮。那铁门是铸铁的,栏杆上的花纹早就被岁月磨平了棱角,刷着新漆的地方泛着冷白,掉漆的斑驳处却露出底下的赭红,像凝固的血。护工小陈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在前面,包带磨出了毛边,里面装着灵素全部的家当——两件换洗衣裳,一本翻烂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还有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旧布偶。

灵素跟在后面,脚步有点虚浮。住院时穿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已经换成了沈砚带来的米白色毛衣,领口有点大,露出她纤细的锁骨,毛衣料子是旧的,洗得发绒,却带着股干净的皂角香。她盯着那扇缓缓打开的铁门看了很久,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,眼神像蒙着层雾,又像在透过铁门看很远的地方。脚尖在水泥地上碾来碾去,把一块翘起的地砖踩得“咯吱”响,留下浅浅的月牙形压痕——那是她无意识用鞋跟蹭出来的,仿佛要用这点力气确认,脚下的路是真的通向外面,而不是又一场幻觉里的循环。

“灵素?”沈砚的声音从车边传来。他今天特意换了件米白色衬衫,袖口熨得笔挺,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旧手表,表盘边缘有些磨损。他站在阳光里,衬衫的料子被晒得微微发烫,领口别着的银色袖扣反射出细碎的光,和他平日里一身黑衣的样子截然不同,倒显出几分温和的烟火气。

灵素这才回过神,抱着布偶的手臂紧了紧。那布偶是瞎眼婆婆临终前给她缝的,粗布做的身子,补丁摞着补丁,胳膊肘处甚至用不同颜色的布块拼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。眼睛是用两颗黑豆缝的,被灵素摸了十几年,早就磨得发亮,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。她走到车边时,布偶的耳朵蹭到毛衣,带出点细小的棉絮,飘在阳光里,像一粒会发光的尘埃。

“东西都带齐了?”沈砚替她拉开车门,金属把手被晒得有点烫。他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,不是医院里那种混着消毒水的廉价香皂味,是她上个月用第一个月生活费买的——那天她攥着皱巴巴的十块钱,在小卖部柜台前犹豫了半天,最后选了块最便宜的草本皂,回来时眼睛亮晶晶的,说“不想再闻药水味”。此刻那股清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暖意,像一阵微风拂过百年前那片野菊地,沈砚的指尖突然有点发颤,想起阿素当年总爱在衣襟上别一朵刚摘的野菊,花瓣上的露水沾在布衫上,也是这样清清爽爽的香。

灵素点点头,弯腰钻进车里时,布偶的一只脚勾住了车门框,她慌忙用手去扶,指尖不小心蹭到门框上的锈迹,留下一点棕红的印子。“谢谢沈律师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刚出院的怯生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车子驶过商业街时,灵素一直望着窗外。街旁的法国梧桐落尽了叶子,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,枝桠间挂着的彩灯还没拆,在阳光下显出透明的塑料质感。服装店的橱窗擦得锃亮,里面的模特穿着新款冬装,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。突然,灵素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车窗:“那个颜色好看。”

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橱窗里挂着条淡蓝色的雪纺裙,裙摆上绣着细碎的白花纹,在阳光下泛着柔光,像浸在水里的天空。他的心猛地一缩——那颜色,那款式,像极了阿素祭典前偷偷藏在枕头下的那件粗布衫。他记得清清楚楚,那件衫子是阿素用攒了半年的铜板在镇口布庄买的,靛蓝的粗布,领口缝着朵小小的白花,她总说要等开春了穿,却没等到那个春天就被抓进了顾家。

“喜欢吗?我去买。”沈砚说着就要踩刹车,灵素却突然拽住他的胳膊。她的指尖很凉,带着点车窗透进来的寒气,透过衬衫布料传来,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。“算了,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眼神移回自己的膝盖,布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,“穿不惯。”

沈砚看着她垂下的眼睫,那上面还沾着点阳光的金粉。他知道她不是穿不惯,是不敢。住院这半年,她总穿着宽大的病号服,仿佛要用布料把自己裹起来才觉得安全。他没再坚持,只是悄悄记住了那家店的名字,想着等她再安稳些,或许可以买来放在衣柜里,就像等着一朵迟开的花。

新家在老城区的二楼,爬满青藤的红砖墙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赭色。楼梯是木制的,踩上去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响,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被磨得圆润,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芯。沈砚拎着行李走在前面,灵素抱着布偶跟在后面,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墙——墙面上刷着米白色的漆,靠近扶手的地方被磨出了深色的印子,是经年累月无数只手留下的温度。

推开阳台门时,一阵风卷着落叶飘进来。朝南的阳台铺着青灰色的地砖,角落里放着一个旧藤椅,椅面有些地方磨破了,露出里面的藤条。灵素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带着铜插销的木窗,插销转动时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像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开关。楼下的梧桐树落下片枯叶,打着旋儿飘上来,正好落在她手背上,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,带着点微脆的凉意,像只停驻的蝴蝶。

“这里……”灵素突然顿住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的木纹。那木纹很深,像水流的痕迹,她的指甲顺着纹路轻轻划着,动作带着种奇异的熟悉感。“我好像来过。”

沈砚的心猛地一跳,手里的帆布包差点脱手。他怎么会告诉她,这片街区正是百年前顾家老宅的旧址?去年拆迁时他特意让人留下这栋小楼,红砖墙还是当年的根基,连阳台的朝向都没动过。他甚至在翻修时,特意保留了这扇木窗——窗沿的木纹里,或许还藏着阿素当年凭窗眺望的指痕。

“可能是梦里见过。”沈砚笑着递过钥匙,金属的凉意让灵素打了个颤。钥匙串上挂着个小铃铛,是他昨天特意去古玩市场淘的,黄铜做的,上面刻着缠枝纹,轻轻一晃就发出“叮当作响”的脆声,像百年前镇口卖麦芽糖的小贩摇的那种。

灵素接过钥匙时,指尖触到铃铛,突然“呀”了一声,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缩回手。铃铛却因此晃得更厉害,清脆的响声在阳台上回荡,惊飞了落在对面屋顶上的几只麻雀。“怎么了?”沈砚问。她摇摇头,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,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铃铛,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,像想起了什么,又很快被浓雾遮住。

当晚,灵素在阳台坐了很久。沈砚煮了碗青菜面,端过去时,看到她正对着月亮比划着什么。初冬的月亮很亮,清辉洒在她身上,把米白色的毛衣染成淡淡的银白。她的手指在月光里轻轻移动,指尖划出的轨迹很奇特,时而弯曲如钩,时而平直如剑,竟与他在顾家祠堂壁画上见过的镇魂符咒重合。指尖划过空气时,带起细微的风,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,露出光洁的额头,那里正泛着极淡的光晕,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透出来。

沈砚没有打扰她,只是把面碗放在藤椅旁的小桌上,碗沿冒着热气,混着葱花的香味在月光里散开。他看着她的侧脸,睫毛在月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,落在鼻梁上,像两道浅浅的泪痕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,声音轻得被风吹散,只留下几个模糊的音节,像百年前阿素在祭台上说的那句“记得……要甜的”。

他悄悄退回到客厅,从公文包拿出那枚阿素的麦芽糖纸。纸已经泛黄发脆,边角卷得像枯叶,上面还留着淡淡的糖渍印子,是他从《顾家秘录》里夹着的那叠画稿中找到的。他走到灵素的房间,床头柜的抽屉是松木做的,拉开时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。他把麦芽糖纸轻轻放进去,上面压着她白天放在那里的布偶——布偶的黑豆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,像在看着他,又像在看着那枚承载着百年记忆的糖纸。

关上门的瞬间,沈砚听到阳台上传来铃铛的轻响,大概是灵素回房时碰了钥匙串。他靠在墙上,听着自己的心跳声,和百年前祠堂里的烛火声渐渐重合。或许有些记忆,真的不需要刻意唤醒。就像种子总会在合适的时机发芽,那些藏在魂魄深处的印记,总会在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,随着铃铛的脆响,随着皂角的清香,悄悄钻进梦里,长成参天的模样。

夜风从客厅的窗户溜进来,吹动了窗帘,也吹动了灵素房间门缝里漏出的那缕月光。月光里,似乎有细小的糖粒在浮动,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甜,像百年前那个少女递过来的半块麦芽糖,终于跨越时光,落在了等待它的人掌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