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言开始频繁出现在超市门口。深秋的风卷着梧桐叶打旋,他总穿着熨帖的羊绒大衣,站在“超市入口“的灯牌下,身影被暖黄的光裹着,像幅精心装裱的画。有时手里拎着杯奶茶,透明的塑料杯上凝着细密的水珠,杯盖边缘卡着根吸管,包装纸上用马克笔写着“三分糖 珍珠“,字迹圆润,是灵素上周跟同事闲聊时提过的口味——那天她站在货架旁拿酸奶,声音轻得像羽毛,没想到会被躲在货柜后的耳朵听去。
灵素下班推开门时,奶茶总被准时递到面前。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往上窜,她的指甲在杯身上轻轻划着,能摸到塑料表面的细痕。“刚买的,还温着。“顾言笑得露出小虎牙,睫毛上沾着点风带来的碎叶,“知道你不爱喝太甜的。“她接过奶茶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,像触到块温热的玉,慌忙缩回手时,奶茶晃出点褐色的液体,滴在藏青色的制服裙摆上,晕出小小的圆斑。
有时他拎着果篮。竹编的篮子缠着浅黄的丝带,里面的芒果切得四四方方,每块都正好一口的大小,牙签从果肉中心穿过,露出尖尖的白色木梢。灵素认得这种芒果,是进口的澳芒,果皮黄得发橙,切开来的果肉带着淡淡的松香,上周她在水果区犹豫了三次,最终还是放回了货架——标价签上的数字让她攥紧了口袋里的零钱。
“阿姨说你小时候爱吃芒果。“顾言把果篮递过来时,竹篮的把手在他掌心压出浅痕,“特意让阿姨挑的,没丝。“灵素低头看着芒果块上的光泽,像浸在水里的琥珀,突然想起十岁那年,母亲把芒果核上的果肉刮给她吃,自己只啃啃核上的纤维,那时的芒果是本地的小台农,酸得她眯眼睛,母亲却笑得眼角堆起细纹。
她终究还是收下了。回到二楼的出租屋时,把奶茶放在鞋柜最上层,芒果块倒进玻璃碗里,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。日子久了,门口的鞋柜像座小小的堡垒:左边堆着七八个奶茶杯,杯盖被她拧下来,摞成歪歪扭扭的塔;右边摆着三个果篮,竹编的、藤编的、塑料的,里面的水果吃完了,篮子却被她留着,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亮。鞋柜最下层的鞋盒上,还放着那盒没拆封的蚕丝被,烫金的礼盒在楼道昏黄的灯光下,泛着冷硬的光。
这天傍晚,灵素把沈砚叫到出租屋。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,沈砚摸着黑往上走,每踩一级台阶,木楼梯就发出“吱呀“的呻吟,像老人的叹息。灵素的房门虚掩着,透出暖黄的灯光,门缝里飘出股淡淡的橘子香——是她下午在超市买的蜜橘,标价签还贴在塑料袋上,写着“5.98元/斤“。
他推开门时,灵素正坐在矮凳上剥橘子。她穿着米白色的居家服,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根红绳,绳结处缠着点银线,是她用第一笔工资买的。橘子皮被她剥成完整的螺旋状,摊在膝头的报纸上,像朵盛开的花。她捏起一瓣橘子,指尖的指甲轻轻掐住橘瓣的顶端,将薄如蝉翼的橘络撕下来,动作慢得像在做件工艺品。
“沈律师。“她抬头时,睫毛上沾着点橘瓣的汁水,在灯光下闪着亮。递过来的橘瓣饱满得快要裂开,果粒上还沾着她的指温,带着点微酸的甜,像浸过蜜的阳光。“他说认识我妈。“
沈砚的手僵在半空。橘瓣的清香突然变得尖锐,像根细针戳进太阳穴。他看着灵素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映着灯光,像盛着两汪浅潭,却深不见底——她明明知道母亲是心底最深的疤,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揭开,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城郊老屋查到的场景:那间朝北的小屋漏着风,墙角堆着发霉的被褥,窗台上摆着个掉漆的铁皮文具盒,里面装着几支削得很短的铅笔,还有张泛黄的画纸。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人,穿着红衣服,手拉手站在太阳下,旁边用蜡笔写着“全家福“——是灵素十岁前的笔迹,笔画用力得把纸都戳破了。警方档案里写着“灵素母亲于 2015年失踪,疑似被拐卖“,但他在顾家的旧账册里看到更刺眼的记录:“丙午年,囚素母于西郊废宅,以牵素魂“。
“别信他。“沈砚的声音有些发紧,喉结滚动时,能感觉到舌根泛着的苦涩。灵素递过来的橘瓣还悬在半空,果粒上的汁水顺着瓣尖往下滴,落在他的手背上,凉得像滴眼泪。橘子的酸甜味突然变得刺鼻,像打翻了的醋瓶,酸得人眼眶发烫。
灵素却笑了。她的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,眼睛里的光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,连睫毛的影子都带着寒意。“我当然不信。“她捏起另一瓣橘子,放进自己嘴里,果肉被嚼碎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,“但他说能帮我找妈,还说......“她故意顿住,牙齿咬着橘瓣的顶端,让那点酸涩在舌尖漫开,眼角的余光却像探照灯似的,牢牢锁着沈砚的脸,像在钓一条已经浮出水面的鱼,“说你瞒着我很多事。“
沈砚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。掌心的阴气突然失控,茶几上玻璃杯里的水泛起涟漪,一圈圈扩散开去,撞在杯壁上,溅出细小的水花,打湿了杯垫上的花纹——那杯垫是灵素绣的,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野菊,针脚处还留着她被扎到时的血点。
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。画稿里的阿素也曾这样看过玄通道人:那时祭典的酒坛刚被她打翻,米酒在青砖地上漫开,带着股浓烈的醇香,她跪在地上,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,眼神却亮得惊人,一边被族人用藤条抽打,一边死死盯着玄通道人的反应,仿佛要从他细微的表情里,挖出顾家真正的阴谋。哪怕知道这样的试探可能换来更重的刑罚,甚至提前走上祭台,也非要撞开那层迷雾不可。
“我没有瞒你。“沈砚艰难地说,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带着铁锈味。衬衫第三颗纽扣上的玉扣突然烫得像火,那点热意顺着布料往皮肤里钻,像有根烧红的针,正一点点刺进心脏。他能感觉到灵素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,从紧绷的下颌到泛红的耳根,像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谎话。
灵素没再追问,只是把剥好的橘子瓣都放进玻璃碗里,推到他面前。“吃吧,挺甜的。“她站起身时,居家服的衣角扫过矮凳,带起的风掀动了膝头的报纸,露出下面压着的超市宣传单,上面用红笔圈着“防狼喷雾买一送一“的广告。
当晚,灵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。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块被打碎的银镜。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亮着,暖黄的光刚好照到枕头边——那里不知何时多了条丝巾。
是月白色的,和顾言礼盒里那条一模一样。玉兰纹样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线痕,花瓣的边缘用金线勾过,在暗处闪着细碎的光。灵素伸出手,指尖刚碰到丝巾的边缘,就被那滑腻的触感惊得缩回手——像摸到了蛇的皮肤,凉而黏。
她想起傍晚顾言在超市门口说的话:“我家老太太很喜欢你,说你性子像年轻时的她,特意让我把这条丝巾带给你。“那时他的手指在丝巾上轻轻划着,指甲修剪得圆润,指尖带着股淡淡的雪松味,“她说等你想通了,随时可以来家里坐坐,老太太想跟你聊聊......旧事。“
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凉意。那感觉太熟悉了——十岁那年,父亲因为输了钱,把气撒在她身上,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时,也是这样的寒意。先是后颈发麻,然后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下爬,像有条冰冷的蛇钻进了骨头缝,让她浑身发僵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那时她盯着墙上的挂历,看着鲜红的数字在眼前晃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灾祸要来了。
灵素把丝巾捏在手里,布料的冰凉透过指尖往心里钻。她想起沈砚今天紧绷的侧脸,想起他说“别信他“时发颤的声音,想起顾言提到“沈律师瞒着你“时,眼底闪过的那抹得意。月光在丝巾上流动,玉兰花瓣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,像一张张模糊的脸,正隔着百年的时光,静静地看着她。
她突然坐起身,把丝巾塞进床底的旧纸箱里——那箱子装着她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东西,有穿旧的病号服,有写满胡话的笔记本,还有瞎眼婆婆缝的布偶。布偶的黑豆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的,像在无声地提醒她什么。灵素把箱子推到最里面,直到看不见丝巾的边角,才重新躺下,却再也睡不着了。
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,像有人在楼下低声哭泣。灵素盯着天花板上的玉兰影子,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腕上的红绳,绳结处的银线硌着皮肤,带来点细微的疼。她知道,有些东西躲不掉,就像那杯三分糖的奶茶,那碗切好的芒果,还有这条突然出现的丝巾,都只是开始。而沈砚藏在眼底的秘密,顾言话里的钩子,还有母亲失踪的真相,终究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把她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