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言带灵素去的咖啡馆在街角的老建筑里,红砖墙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,枝桠像无数只冻僵的手,死死扒着墙缝。落地窗外的雪下得很大,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从天而降,先是粘在玻璃上,慢慢积成薄薄的一层白,把窗外的世界糊成了模糊的奶白色。咖啡馆的门是厚重的橡木做的,顾言推开门时,门上的铜铃“叮铃”响了一声,混着暖气里飘来的焦糖香,在门口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。
灵素跟着他走进来,羽绒服上的雪粒立刻被暖气烘化,在肩头洇出小小的湿痕。她摘下帽子,发梢沾着的雪水顺着耳后往下淌,滴在米白色的围巾上,晕出浅淡的水迹。咖啡馆里很安静,爵士乐从老式唱片机里飘出来,萨克斯的调子慵懒又缠绵,像被温水泡过的丝绸。靠窗的位置摆着几张绒布沙发,坐垫被坐得有些塌陷,边缘露出浅棕色的棉絮,阳光透过雪层筛进来,在沙发上投下斑驳的光斑,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。
顾言选了最里面的卡座,临着落地大窗。他脱下驼色大衣,搭在椅背上,露出里面的浅灰色高领毛衣,领口处绣着极小的字母缩写,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。“喝点什么?”他翻着菜单,指尖在“拿铁”两个字上顿了顿,“记得你上次说喜欢带点奶泡的。”
灵素没看菜单,目光落在落地窗上。玻璃被室内的暖气熏得发潮,她的倒影就映在这片潮湿里: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,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,露出光洁的额头;眼镜片上沾着点水汽,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比平时更大,却也更模糊;嘴角紧抿着,形成一道僵硬的弧线,像是被冻住了似的。她突然觉得很陌生——印象里的自己,要么是精神病院病号服里怯懦的影子,要么是超市制服里谨慎的模样,从没有过这样警惕的眼神,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,浑身的毛都悄悄竖了起来。
“就拿铁吧。”她收回目光时,碰倒了桌上的砂糖罐,玻璃罐在桌面上滚了半圈,发出“叮叮当当”的轻响。她慌忙去扶,指尖却在罐口的螺纹处划了下,留下道浅浅的红痕。顾言已经叫来了服务生,穿着黑色马甲的姑娘笑着把砂糖罐摆好,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圈,带着点探究的好奇。
雪下得更紧了,窗外的街灯变成了模糊的光球,雪花在灯光里飞舞,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。顾言用银质小勺轻轻搅动着刚端上来的柠檬水,冰块碰撞杯壁的声音清脆得像碎玉。“说起来,”他抬眼时,睫毛上沾着点水汽,“我帮你查过了,你妈在南方过得很好。”
灵素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猛地收紧,杯壁的凉意顺着指缝往心里钻。她看到顾言从公文包里拿出张照片,照片被塑封过,边缘有些磨损,显然被反复摩挲过。他把照片推过来时,塑封膜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,灵素下意识地眯了眯眼。
照片上的女人站在一片椰子树下,穿着花衬衫和阔腿裤,笑得露出牙齿,眼角的皱纹堆得很深。但那笑容很模糊,像被人用软件刻意磨过皮,连嘴角的弧度都显得僵硬。背景里的椰子树歪歪扭扭,树干的阴影和阳光的方向完全对不上,一看就是后期合成的——灵素在超市的美工区见过同事处理宣传海报,这种合成的痕迹,她一眼就能认出来。
可她的目光还是被照片右下角的折痕吸住了。那道折痕很深,在塑封膜下形成一道白色的印记,是个浅浅的三角形,像片被揉过的叶子。这个形状太熟悉了——母亲临走前给她留过一封信,信封右下角就有这样一道折痕,是母亲的习惯,每次寄信前都会在那里折一下,说是“这样能记住收信人的名字”。灵素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边缘的折痕,塑封膜的光滑触感下,仿佛还能摸到信纸的粗糙纤维,闻到母亲写信时用的墨水味,带着点淡淡的檀香。
“她……在哪个城市?”灵素的声音有些发颤,像被冻住的钢丝,稍微一碰就要断。她知道这照片是假的,可那道折痕像个钩子,把她心底最深的念想勾了出来,让她忍不住想去相信,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。
顾言的笑意更深了,小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:“具体的还不能说,她不想被打扰。不过你放心,我已经托人照看着,衣食无忧。”他拿起咖啡杯,抿了一口,奶泡在他唇上留下圈淡淡的白,“你也知道,有些事牵扯太多,急不得。”
灵素抬起头,睫毛上沾着咖啡馆暖气凝成的水珠,像挂着细小的水晶,在灯光下闪着亮。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清明,像雪后初晴的天空,连眼镜片上的水汽都仿佛被这眼神蒸干了。“需要多少钱?”
顾言愣了愣,握着咖啡杯的手顿在半空。他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,眼底的算计闪了一下,很快又被笑容盖住。“噗嗤”一声,他笑了出来,笑声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突兀,惊得邻座的老太太抬了抬头。“灵素妹妹真直接。”他放下杯子,指腹在桌面上轻轻敲着,节奏和上次在超市门口一样,敲得人心头发紧,“其实也不用什么,就是想请你去我家老宅看看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窗外的雪上,像是在回忆什么:“我奶奶说认识你外婆,念叨着想见见你,说有些老物件,或许该还给你家了。”
“外婆”两个字像块冰,突然砸进灵素的心里。她只在母亲的旧相册里见过外婆——那本红绸封面的相册,被母亲藏在樟木箱的最底层,里面只有一张照片: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站在一棵玉兰树下,旗袍的开叉处露出纤细的脚踝,踩着双绣着兰花的布鞋,手里拿着本书,风吹起她的衣角,像只欲飞的鸟。母亲说,那是外婆年轻时在顾家老宅拍的,至于外婆和顾家是什么关系,母亲从没说过,每次问起,都会红着眼眶把相册收起来。
灵素的心脏猛地一缩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。她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,那股熟悉的寒意又顺着脊椎爬上来,比刚才握玻璃杯时的凉意更甚,带着点铁锈味,像百年前祠堂里的血腥味。她盯着顾言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的笑纹很深,却深不见底,像结了冰的湖面,底下藏着什么根本看不清。
“什么时候?”她问,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,听不出一丝波澜。只有紧攥着桌布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紧张——桌布是深绿色的,绣着暗纹,被她攥得发皱,边缘的流苏缠在了一起。
顾言脸上的笑终于变得真切了些,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烫金的请柬,递过来时,指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她的手背:“这周六,我来接你。”请柬上印着顾家老宅的地址,钢笔写的字迹和照片上的折痕一样,带着种刻意的熟悉感。
沈砚在超市监控室里看到了这一幕。监控屏幕的像素不算高,却足够看清顾言递出照片时,灵素骤然发白的脸;看清她问“需要多少钱”时,紧抿的嘴角;看清顾言拿出请柬时,她攥着桌布的手指泛出的青白。最让他心惊的是最后——灵素转身去洗手间时,顾言的手快得像道影子,从口袋里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物件,趁着整理灵素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时,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包缝里。那动作又快又轻,像只偷东西的松鼠,连监控都只拍到个模糊的影子。
“砰”的一声,沈砚一拳砸在监控台上。金属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,震得旁边的保温杯都跳了起来,盖子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里面的枸杞水洒了一地,在瓷砖上蜿蜒成细小的河。他冲出办公室时,走廊里的阴气突然失控,像被捅破的冰窖,瞬间凝成白雾,贴着地面蔓延开去。保洁阿姨正拖着地,看到白雾里冲出来的沈砚,吓得手里的拖把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水桶翻了,肥皂水洒了一地,映出他焦急的影子,像个被拉长的幽灵。
电梯来得太慢,沈砚直接冲进了消防通道。楼梯间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,一层一层亮起来,又在他身后一层一层熄灭,像追不上的时光。他的皮鞋踩在台阶上,发出“噔噔”的响,回音在空旷的楼道里荡开,混着他粗重的呼吸声,像头狂奔的野兽。
赶到咖啡馆时,门上的铜铃又响了一声,这次却带着点急促的意味。咖啡馆里的爵士乐还在继续,萨克斯的调子却仿佛变了味,变得尖锐又刺耳。灵素和顾言都已经不在了,只有他们坐过的卡座还留着痕迹:两杯没喝完的拿铁,一杯几乎满着,奶泡上的肉桂粉还没散;另一杯只剩个底,杯壁上印着灵素淡淡的唇印,口红的颜色是她最喜欢的豆沙色,是上周发工资时,在超市美妆区犹豫了半小时才买下的。
沈砚走过去,拿起那只印着唇印的杯子。指尖刚触到杯壁,就感到一片冰凉——不是咖啡的凉,是被人用指甲反复掐过的冷硬。杯沿上留着几个浅浅的月牙印,间距和深度都和他在精神病院见过的一模一样:那时她刚被噩梦惊醒,攥着床头的搪瓷杯,杯沿上也是这样的印子,护士说她紧张时就爱用指甲掐东西,像要抓住点什么,又像要把恐惧都掐进硬物里。
他的指腹抚过那些月牙印,突然想起灵素小时候的照片: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,手里攥着根棒棒糖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嘴角却笑得很甜。那时她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,从不会用这样尖锐的方式表达慌乱。
窗外的雪还在下,落在玻璃上的雪片已经积得很厚,把外面的世界遮得严严实实。沈砚看着杯底残留的咖啡渍,像幅模糊的地图,却找不到任何方向。他能想象出灵素离开时的样子:或许是低着头,攥紧了包带,包缝里的监听器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;或许是抬着头,看着漫天飞雪,眼神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决绝;或许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,像刚才攥着桌布时一样,却还是一步一步走进了顾言布下的网。
咖啡馆的服务生走过来,想问他是不是要收拾桌子,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,又把话咽了回去,悄悄退开了。沈砚把杯子放回桌上,杯底和桌面碰撞的声音很轻,却像敲在他的心上。他知道,这只杯子上的唇印和月牙印,不过是个开始。周六的顾家老宅,才是真正的战场——百年前未完的祭典,似乎终于要在这场大雪里,迎来新的章节。
雪越下越大,仿佛要把整个城市都埋进白色里。沈砚推开门,寒风夹着雪片灌进来,吹得他的衬衫领口贴在皮肤上,冷得像冰。他抬头望向顾言车子消失的方向,雪幕沉沉,什么都看不见,只有那枚藏在灵素包缝里的监听器,像颗埋在雪下的雷,等着在某个时刻,炸响惊天动地的轰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