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素把顾言的邀约写在便签上时,窗外的雪刚停。米白色的便签纸是超市收银台送的,边缘裁得不够整齐,右上角还缺了个小角。她趴在厨房的餐桌上写,台灯的光从头顶打下来,在纸上投下她低头的影子,笔尖划过纸面的“沙沙”声,混着冰箱制冷的“嗡嗡”声,在安静的屋里漫开。
蓝色的字迹娟秀,笔画却带着股不肯服软的劲——“顾”字的竖钩拉得格外长,像把出鞘的小刀;“宅”字的宝盖头写得宽,仿佛要把下面的“乇”罩住。写完她把便签撕下来,指尖捏着纸角晃了晃,等墨迹干透了,才踮脚贴在冰箱门上。冰箱是老式双门的,白色的漆掉了好几块,露出里面的灰铁皮,门把手上还缠着圈红绳,是她刚出院时沈砚帮她系的,说是“避避邪”。便签旁边粘着几张旧照片:有她小时候在乡下的土路上跑,辫子飞起来像两只小旗子;有超市同事凑在一起切蛋糕,奶油抹得满脸都是;还有张拍糊了的夕阳,是她第一次领到工资时,在超市门口拍的。
沈砚下班回来时,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他刚换完鞋,就看见灵素正站在冰箱前,手里捏着支黑色马克笔。笔杆是磨砂的,被她攥得有些发热,笔帽上还沾着点上周画防狼喷雾广告时蹭的红颜料。她正对着便签上的“顾家老宅”四个字发呆,睫毛垂着,在眼下投出片浅灰的阴影,像落了层薄雪。
“画什么呢?”沈砚的声音刚落,灵素手腕一抬,马克笔在便签旁边画了个大大的问号。墨汁很足,笔尖压得重,纸背都透了色,黑晕像朵正在绽放的墨菊,慢悠悠地把“顾家老宅”四个字糊了一半,“宅”字的最后一笔彻底没在了黑晕里,只剩个模糊的轮廓。
“想去?”沈砚假装随意地走过去,拉开冰箱门时,冷气“呼”地涌出来,带着股冻梨的甜香——是灵素上周买的,说想尝尝东北的味道。他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瓶牛奶,玻璃瓶的,是小区门口老牛奶站订的,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,刚碰到手背上,就顺着皮肤往下滑,冰凉刺骨,像触到了冬天的雪。
灵素没回头,还在盯着那个黑问号。她咬着马克笔的笔杆,塑料笔杆被牙齿硌出深深的牙印,边缘都有些变形了。“想知道我妈到底在哪。”她的声音闷闷的,从笔杆后面传出来,带着点含混的嗡响。额前的刘海太长了,垂下来像道厚厚的帘子,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,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嘴角,和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。
沈砚的指尖在牛奶瓶上捏了捏,玻璃的凉意顺着指腹往心里钻。他抬起手,想替她把刘海拨开——那刘海该剪了,发梢都有点分叉,像被霜打过的草。可指尖刚要碰到发丝,灵素突然偏过头,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鸟,肩膀还微微耸了下,仿佛他的手不是要拨头发,而是要打下去似的。
“别碰我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股扎人的尖,像冬天里没化的冰碴。
沈砚的手僵在半空,收回时碰到了冰箱门的边缘,铁皮的冷意让他指尖发麻。“顾家不是好地方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,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,握着牛奶瓶的手指越收越紧,玻璃瓶被捏得“咯吱”响,棱角硌得手心生疼,快要嵌进肉里了。他想起档案里顾家老宅的平面图:三进的院子,影壁墙后藏着暗门,祠堂的地砖下是空的,百年前用来埋阿素的残骨,如今说不定还在那里积着灰。
灵素突然笑了。她把马克笔从嘴里拿出来,笔杆上的牙印湿漉漉的,沾着点透明的唾液。“咚咚”,她用笔杆敲了敲便签上的黑问号,声音不大,却像敲在沈砚的心上。“沈律师,你好像很怕我和他们接触。”
她往前迈了一步。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缩得很近,近得能闻到她发间的洗发水味——是淡淡的薰衣草香,上周她在超市打折区买的,瓶子上画着紫色的花,她说“闻着能睡得安稳点”。她的呼吸轻轻扫过沈砚的衬衫领口,带着点刚喝的热水的暖意,和他身上的阴气撞在一起,像冰遇上了火。
“你到底在怕什么?”灵素的眼睛亮得惊人,眼镜片后的瞳仁里映着冰箱灯的光,像两簇跳动的小火苗。她微微仰头,视线落在沈砚的胸口,那里的玉扣正隔着衬衫发烫。“怕我发现你不是我亲戚?”她顿了顿,指尖轻轻抬起来,像片羽毛似的,落在他衬衫第三颗纽扣上,那力道很轻,却带着千钧的重量,“还是怕……我想起些不该想的事?”
“不该想的事”几个字刚出口,沈砚的阴气突然炸开。像被捅破的冰窖,瞬间涌出的寒意让厨房的窗玻璃都蒙上了层白雾。他手里的牛奶瓶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玻璃瓶摔得粉碎,白色的牛奶溅得到处都是——溅在他的黑色西裤上,晕开朵不规则的白花;溅在灵素的米白色拖鞋上,顺着鞋边往地板上流;更多的漫在瓷砖上,像泼了一地的月光,冷得晃眼。
他看着灵素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,像看到了百年前的阿素。画稿里的少女也是这样:祭典前一天,她故意把香炉踢翻在顾家老太爷的脚边,香灰撒了他一裤腿。那时她被两个家丁按着肩膀,膝盖都快碰到地上了,眼神却抬得高高的,嘴角还勾着点笑,仿佛在说“我就是要惹你们”。她早就知道自己逃不过那场祭典,却偏要在被推进火坑前,看看这命运的牢笼到底有多结实,栏杆到底有多坚硬。
“我没有。”沈砚的声音发颤,像琴弦绷到了极致。他能感觉到灵素的指尖还停在他的纽扣上,那点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,烫得他心口发疼。地上的牛奶还在往四周漫,流过冰箱的底座,把藏在后面的半块橡皮擦都泡湿了——那是灵素昨天削铅笔时掉的,笔芯还粘在橡皮上,黑得像团墨。
灵素收回手,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,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。她弯腰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,手指刚碰到一块尖的,就被沈砚拽住了手腕。他的手很凉,指腹上还有常年翻档案磨出的薄茧,攥得她有点疼。“别动,我来。”他的声音哑得厉害,转身去拿扫帚时,后背的线条绷得像根拉满的弓。
灵素没再说话,只是靠在冰箱上,看着他蹲在地上,一点一点捡玻璃碎片。他的动作很小心,指尖捏着碎片的边缘,生怕再划破手。阳光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,落在他乌黑的发顶,映出几缕银丝——是上次在档案库被阴气反噬时白的,灵素问起,他只说是“熬夜熬的”。
当晚,灵素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帘没拉严,留着道小缝,月光从缝里钻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,像条银色的蛇。床头柜上的小闹钟“滴答滴答”地走,指针在玻璃罩后面转,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她侧耳听着隔壁沈砚房间的动静,很安静,只有他偶尔翻身时,床板发出的“吱呀”声。
过了很久,她悄悄坐起来,赤脚踩在地板上,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颤。她走到书桌前,拉开最下面的抽屉——里面放着些针线、纽扣,还有把水果刀。刀是塑料柄的,粉白色,上面印着只卡通兔子,是她买水果时超市送的。刀刃不算锋利,却被她磨过好几次,每次切苹果前,她都会在磨刀石上蹭几下,现在刃口泛着冷冽的光,映着窗外的月光,像块冻在冰里的钢。
灵素拿起刀,指尖在刀刃上轻轻碰了下。很凉,还带着点金属的腥气。她把刀攥在手里,走到床边,慢慢掀开枕头的一角。枕头是瞎眼婆婆缝的,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,摸起来硬邦邦的,带着股草木的清香。她把刀塞进去时,刀柄上的兔子耳朵蹭到了枕套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
指尖碰到刀刃的瞬间,她突然想起阿素。不是画稿里的,是更深的记忆碎片——像沉在水底的玻璃,偶尔会浮出水面。记忆里的阿素穿着粗布衫,袖管里藏着块碎瓷片,是从摔碎的药碗里捡的。那瓷片边缘锋利,能轻易划开皮肤,她总在没人时偷偷摸出来,用指尖蹭过边缘,仿佛那是能救命的稻草。后来在祭台上,她就是用这块瓷片,划破了自己的掌心,血珠滴在黄符上,晕开的形状,和此刻刀刃映出的月光一模一样。
灵素把枕头按了按,确保刀不会掉出来。刀柄硌着她的手背,有点硬,却奇异地让她安心。她躺回床上,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月光,那道光带还在,像条通往过去的路。她知道沈砚说的是对的,顾家老宅是个陷阱,顾言的笑里藏着刀,可她还是想去。就像阿素当年攥着碎瓷片走向祭台,明知道前面是火坑,却非要亲自看看,那火到底有多烫,能不能把这缠了百年的命,烧出个新的形状。
夜渐渐深了,闹钟的滴答声越来越清晰。灵素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,握着枕头下刀柄的手却没松开。窗外的月光移了位置,照在她的脸上,睫毛的影子很长,像两道浅浅的疤。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沈砚房间的灯亮了一夜,他坐在窗边,看着月光在雪地上投下的影子,指尖的玉扣红得像血,仿佛又闻到了百年前祠堂里,那烧不尽的香灰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