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言来接灵素那天,市法院的庭审正进行到最焦灼的时刻。原告席上的中年男人情绪激动,唾沫星子溅在深色西装上,像落了片碎雨;被告律师攥着证据袋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塑料摩擦的“沙沙”声在肃静的法庭里格外刺耳。沈砚站在辩护席后,黑色法袍的袖口沾着点上午整理案卷时蹭的墨,他刚说完“反对”,声音还带着胸腔的共鸣,旁听席上突然亮起一片闪光灯。
那光来得又急又密,像无数根烧红的针,狠狠扎进沈砚的眼睛。他下意识地眯起眼,睫毛上瞬间蒙上层水汽,庭内的一切都变得模糊——法官敲击法槌的手成了晃动的影子,书记员速记的键盘声像隔着层棉花,连自己胸腔里的心跳都变得遥远。就在这时,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震感很轻,却像颗小石子投进了紧绷的湖面,让他指尖的阴气瞬间泛起涟漪。
他侧身避开镜头,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开。来电显示是串陌生号码,但那串数字的排列方式,像极了顾家老宅的门牌号——百年前顾家祠堂的砖墙上,就刻着这串数字,只是那时用的还是繁体字。“沈律师,”听筒里传来顾言的声音,刻意压得很低,带着点棉花糖似的甜,尾音却勾着丝冷意,像蛇吐信时的嘶嘶声,“灵素妹妹说去我家认认门,老太太挺高兴的,晚点我送她回来。”
沈砚的指尖猛地收紧,手机壳边缘的棱角硌进掌心,留下道浅红的印子。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屏幕上方突然跳出条短信预览,发件人是灵素:“放心,我带了防狼喷雾。”末尾跟着个圆滚滚的笑脸表情,黄色的脸蛋上画着两道弯眉,看着却像道没愈合的疤,刺得他心口发紧。那喷雾是上周他陪她去超市买的,粉色外壳上印着只举着小拳头的兔子,当时她还笑着说“这兔子比我凶”,此刻那笑脸却像在无声地嘲讽——她明明知道,顾家要的从来不是她的反抗,而是她心甘情愿走进那座百年牢笼。
“沈律师?”法官的声音带着提醒的意味,法槌轻敲了下桌面,“请继续陈述。”
沈砚深吸口气,将手机揣回裤袋,指尖触到布料下的玉扣,那点温热顺着皮肤往骨髓里钻。他重新看向庭内,闪光灯已经熄灭,原告的哭诉声又清晰起来,可他的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,早就飞出了法庭——他仿佛看见灵素坐在顾言的车里,双手攥着那个粉色喷雾,指腹反复摩挲着兔子的耳朵;看见顾家老宅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,门轴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像百年前吞掉阿素的那张巨口。
庭审结束时,夕阳正把法院的玻璃幕墙染成橘红色。沈砚走出大门时,法袍的下摆扫过台阶上的梧桐叶,枯叶发出“咔嚓”的脆响,像被踩碎的记忆。他没回办公室,径直走向停车场,黑色轿车的引擎发动时,排气管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打了个旋,很快被风卷成细碎的冰碴。
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,红绿灯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。沈砚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,指腹却在真皮上留下圈湿痕——是手心的冷汗。他避开了繁华的主干道,专挑老城区的小巷走,那些巷子的砖墙爬满枯藤,像顾家老宅的院墙;街角的老槐树歪着脖子,枝桠的形状和顾家祠堂前的那棵几乎一模一样。
赶到顾家老宅时,月亮已经爬上了东墙。那座宅子藏在巷子深处,朱红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,门楣上的“顾府”匾额漆皮剥落,露出下面的朽木,像张掉了牙的嘴。最扎眼的是门前那棵百年玉兰树,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,枝桠扭曲着伸向天空,有的像蜷曲的手指,有的像折断的骨头,影子投在门板上,活像只张牙舞爪的鬼,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天上的月亮抓下来,嚼碎了吞进肚子里。
沈砚停好车,刚要解开安全带翻墙——他记得西墙有处砖缝松动,是百年前阿素偷偷给阴差递纸条的地方—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侧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灵素从门里走出来,穿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,帽子上的绒毛沾着点细碎的雪花,显然是老宅院子里落的。她手里拎着个烫金礼盒,礼盒上的蝴蝶结歪歪扭扭,缎带边缘磨得有些毛躁,像是被人扯过又重新系上的,其中一根缎带还缠着根细小的玉兰花瓣,花瓣边缘发乌,像是被捏烂的。
顾言跟在她身后,替她拉着黑色轿车的车门。他穿着件驼色大衣,领口露出的丝巾和上次那条月白色玉兰巾是同款,只是这次绣的是金边。他的手指搭在车门把手上,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灵素的手背,动作快得像阵风,却亲昵得刺眼——那位置,正是百年前玄通道人用符咒贴过的地方,阿素的手背上,至今留着道淡红色的印子。
“沈律师?”灵素转过头,眼睛里的惊讶不似作假,像受惊的小鹿突然撞见了猎人。她下意识地把礼盒往身后藏了藏,礼盒的棱角硌着她的羽绒服,印出个浅浅的方形。她的睫毛上沾着点白霜,大概是在院子里待得久了,鼻尖冻得通红,像颗熟透的樱桃。
顾言脸上的笑瞬间绽开,露出两颗小虎牙,他走上前拍了拍沈砚的肩膀,掌心的温度烫得人难受,像贴着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。“原来你们认识,”他的声音洪亮起来,在寂静的巷子里荡开回音,“早说啊,我还以为灵素妹妹在这边没什么熟人呢。”他的手指在沈砚的肩骨上轻轻按了下,力道不大,却带着种宣示主权的意味,像在说“她现在在我手里”。
“我们回去了。”沈砚没接他的话,声音冷得像结了冰。他伸手抓住灵素的手腕,她的皮肤很凉,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,手腕内侧的血管在皮肤下轻轻跳动,像条不安的小鱼。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指尖,沾着点潮湿的泥土,不是巷子里的黄土,是带着腐叶味的黑泥——他认得这种土,顾家老宅的玉兰树下全是这种土,百年前阿素就曾在那树下埋过块碎瓷片,说要“把晦气种进土里”。
灵素被他拽着往前走,脚步有些踉跄,羽绒服的帽子滑下来,露出耳后的碎发,沾着根细小的玉兰树枝。经过顾言身边时,她突然回过头,声音甜得发腻,像刚含过块麦芽糖,和平时清冽的声线判若两人:“顾先生,谢谢你的点心,奶奶做的桂花糕真好吃。”
沈砚的手劲更紧了,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。他太熟悉这种语气了——画稿里的阿素也曾这样对顾家老太爷笑过,那时她刚被灌了药,眼神发飘,却对着递药的老太爷说“您真疼我”,转头就把药汁全吐在了祭台的黄符上。这是她们的伪装,用最甜的糖衣,裹着最锋利的刀。
车上一路无话。沈砚把暖气开得很足,热空气从出风口涌出来,吹得灵素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。她靠着副驾驶座的车窗,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——路灯的光晕在玻璃上晕开,像块块融化的黄油;路边的积雪反射着冷光,把她的侧脸照得半明半暗;偶尔有晚归的行人走过,影子被车灯拉得很长,像贴在地上的幽灵。
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礼盒上的缎带,把那根磨毛的边缘拽得更毛躁了。沈砚从后视镜里看着她,她的睫毛垂着,在眼下投出片浅灰的阴影,像落了层薄雪,完全看不出刚才对顾言笑时的甜腻。车厢里只有引擎的低鸣,和灵素偶尔翻动礼盒发出的“窸窣”声,那声音像根细针,扎得人心里发慌。
不知过了多久,灵素突然开口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:“他奶奶的手镯,和我外婆的一样。”
沈砚踩刹车的动作猛地重了些。轮胎摩擦地面发出“刺耳”的尖叫,车身剧烈地晃了下,灵素的头差点撞到前座的靠背上,她慌忙伸手扶住,礼盒从腿上滑下来,“啪”地掉在脚垫上,盖子摔开,里面的桂花糕撒了出来,白色的糕体上沾着黑色的泥土,和她指尖的泥一模一样。
他的反应太快了,快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。灵素抬起头,借着窗外的路灯,清楚地看到沈砚紧抿的嘴角,和他握着方向盘、指节泛白的手。她的嘴角悄悄勾起个细微的弧度,快得让人无法察觉——这就是她要的回响。就像在黑暗中投石问路,终于听到了石头砸中水面的“咚”声,清晰地告诉她:这条路,走对了。
沈砚的呼吸有些乱,他侧过头,看到灵素正低头捡桂花糕,指尖捏着块沾了泥的糕体,眼神里没有惊讶,只有种了然的平静。“你外婆的手镯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发涩,像被砂纸磨过,“什么样的?”
“银的,刻着玉兰花纹,”灵素把桂花糕放回礼盒,动作很慢,像是在回忆,“我妈说,是外婆嫁进顾家时带的。”她顿了顿,抬起头,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,“沈律师,你好像很清楚顾家的事?”
沈砚没回答。他重新发动车子,引擎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。车窗外的路灯依旧明亮,却照不进两人之间的沉默。灵素看着他紧绷的侧脸,突然觉得那道轮廓和画稿里的少年重叠了——百年前的沈砚,也是这样紧抿着嘴,站在祭台边,看着阿素被玄通道人按住肩膀,眼神里藏着翻涌的波涛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她低下头,指尖轻轻拂过礼盒里沾泥的桂花糕。糕体上的桂花还很新鲜,散发着甜腻的香,可那香味里,却混着点若有似无的土腥气,像从百年前的玉兰树下飘来的,带着阿素埋在土里的碎瓷片的冷意。她知道,沈砚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答案,剩下的,只需要慢慢挖开那层土,看看下面埋着的,到底是真相,还是更锋利的刀。
车子继续往前开,把顾家老宅远远抛在身后。可那座宅子的影子,却像附骨之疽,缠在车厢的空气里——玉兰树的诡异枝桠,朱红大门的铜环,还有顾言笑时露出的小虎牙,都在沉默中发酵,变成了悬在两人头顶的剑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,斩断这缠了百年的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