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素整整三天没说话。沈砚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起床,在厨房的铝锅里熬小米粥,粥里会卧两个荷包蛋,蛋白裹着蛋黄,像朵半开的花。他把粥盛在白瓷碗里,碗沿摆着切成细丝的榨菜,用托盘端到灵素门口时,门板上的木纹还带着昨夜的寒气。
第一天,托盘傍晚收回来时,粥没动,荷包蛋的蛋黄沉在碗底,像两滴凝固的泪。第二天,粥喝了半碗,榨菜丝剩下大半,碗沿沾着圈浅浅的牙印。第三天,碗碟干干净净,连碗底的粥渍都被舔得发亮,只是托盘边缘多了道细小的划痕,像被指甲抠出来的。
这三天里,灵素的房间始终拉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,遮光布把阳光滤得只剩点昏黄的光晕,像老照片的底色。沈砚偶尔路过门口,能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——是那本被摔在地上的《顾家秘录》,纸页翻动的“沙沙”声比平时慢了许多,像在反复咀嚼某段文字。房间门缝里飘出淡淡的消毒水味,混着她常用的薰衣草洗发水味,在走廊里凝成股沉闷的气,压得人胸口发紧。
第四天清晨,沈砚正把蒸好的馒头摆在盘子里,阳台突然传来“吱呀”一声轻响。他端着盘子走过去时,看见灵素坐在藤椅上,身上裹着他那件黑色的厚外套,领口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,露出里面的病号服——是她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,蓝白条纹已经洗得发浅。
她手里捏着那枚剑形吊坠,银链在指间绕了三圈,勒得指节泛白,骨节处的皮肤被压出深深的红痕。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,斜斜地落在她腿上,像条金色的绸带,却没什么温度,她的指尖依旧冰凉,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。
“所以,”灵素的声音很哑,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,每个字都带着刺,扎得空气都发疼,“我每一世的痛苦,都是因为你?”
沈砚端着馒头的手猛地一颤,盘子里的白面馒头滚到桌边,“咚”地掉在地上。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,周身的阴气突然冻结,像被瞬间投入冰窖。阳台上的绿萝原本还挂着几片蔫黄的叶子,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,深绿的叶片蜷成焦黑的卷,茎秆“啪”地断在花盆里,碎叶掉落在灵素脚边,像祭典上烧尽的纸钱,灰扑扑的,还带着点焦糊味。
“不是的,灵素……”沈砚伸出手,想碰她的肩膀,指尖却在离她半寸的地方停住了。他看见她脖颈处的红痕还没消,是那天从楼梯滚落时被项链勒的,像条没愈合的伤口,“当年的事……”
“当年的事我知道了。”灵素抬手打断他,手腕上的输液针孔还很清晰,细小得像个句号,针孔周围泛着点青紫色,是昨天他强行带她去医院时留下的。她站起身,藤椅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响,胸口的道剑虚影红得刺眼,像块烧红的烙铁,把她单薄的病号服都映出层诡异的暖光,“你接近我,保护我,不是因为好心,是为了让我拔出道剑,好让你轮回,对不对?”
沈砚的喉间涌上股腥甜,像吞了口没化的血。阴气在体内疯狂冲撞,差点冲破他维持的人形,他能感觉到指甲在变长,尖端泛着青黑,皮肤下有寒气在游走,像无数条小蛇在爬。他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嵌进掌心,阴血顺着指缝滴在地板上,瞬间凝成黑色的冰珠。
“我最初是为了轮回,”他艰难地说,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耗尽了全身力气,“但现在……”
“现在?”灵素冷笑,笑声里带着股铁锈味,她往前逼近一步,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瞳孔里的红血丝。沈砚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,还混着点碘伏的涩,是医院特有的味道,像她刚从一场手术台上下来,“现在想等我对你死心塌地,再像顾家那样利用我?沈砚,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?”
她的指尖戳在他胸口的玉扣上,力道越来越大,像要把那枚玉扣戳进他的骨头里。“我身上的疼,”她的声音发颤,眼泪突然涌上来,却倔强地没掉下来,在眼眶里打着转,“精神病院的电击,被顾言推下楼梯的疼,还有这百年的苦,是不是都该算在你头上?”
最后一句话像道朱砂符咒,狠狠钉在沈砚的魂魄上。他浑身一僵,连阴气都忘了流动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只能眼睁睁看着灵素眼中的恨意——那恨意里裹着绝望,裹着愤怒,还有一丝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悲凉,和百年前阿素被投入火盆时,隔着熊熊烈火望过来的眼神一模一样。
那时的阿素也是这样,红着眼嘶吼,头发被火焰燎得卷起来,却死死盯着冰棺里的他,仿佛在问“你为什么不救我”。而他被阴锁捆着,连一声“对不起”都喊不出口。
“不是的……”沈砚的声音碎在齿间,像被嚼烂的玻璃,“我从没想过利用你,灵素,你信我……”
“信你?”灵素笑了,眼泪终于掉下来,砸在他胸口的玉扣上,瞬间被烫成白雾,“我信你说顾家不是好地方,结果他们要的是我的命;我信你说不知道更好,结果你什么都知道;我信你……”她的声音突然哽住,指尖的力道松了松,却还是抵在他的胸口,“我甚至差点信了,你是真的关心我。”
道剑虚影在她胸口剧烈起伏,红得像要把她整个人烧起来。沈砚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力量,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往他体内钻,烫得他魂魄都在发抖,像被扔进了祭典的火盆。空气变得滚烫,阳台上的温度骤然升高,地板上的绿萝灰烬被热气卷起来,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,在两人之间飞旋。
“灵素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沈砚抓住她的手腕,她的皮肤烫得惊人,像在发烧,“拔出道剑会伤到你,我早就不想轮回了,我只想……”
“只想看着我痛苦?”灵素猛地抽回手,后退了两步,病号服的袖子滑下来,露出手臂上的淤青——是从楼梯滚落时撞的,青紫色的痕迹像幅丑陋的画,“沈砚,你看看我,”她指着自己的额头,那里的伤口刚拆线,留下道浅浅的疤,“这就是靠近你的下场。”
阳光突然变得刺眼,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脸上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墙上,像个被撕裂的灵魂。道剑虚影的红光越来越盛,几乎要冲破她的皮肤,她的身体开始轻轻发抖,却还是挺直了脊背,像株在狂风里不肯弯腰的野草。
沈砚看着她眼底的决绝,突然想起她刚出院时,抱着布偶站在阳光下的样子,那时她的眼睛很亮,像盛满了星光。不过短短几个月,那星光就被百年的仇恨和痛苦浇灭了,只剩下灰烬般的冷。
他的心脏像被道剑反复刺穿,疼得连呼吸都忘了。原来最残忍的不是百年前的祭典,而是他费尽心思想要守护的人,最终却把他当成了最深的劫难。
“如果……”沈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阴气在他眼底凝成白雾,“如果我说,我可以把道剑转移到我身上,你信吗?”
灵素的动作顿了顿,眼神里闪过一丝动摇,却很快被冷笑取代。“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?”她转身走向房间,黑袍从她肩上滑下来,掉在地上,像只折断翅膀的鸟,“沈砚,从今天起,我们两清。”
房门“砰”地关上,震得墙壁上的照片都晃了晃。沈砚站在阳台上,胸口的玉扣烫得像火,道剑的余温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。阳光依旧刺眼,却照不进他心里的冰窖。地板上的馒头还在,沾着灰尘,像个被遗忘的承诺。
他慢慢蹲下身,捡起那枚滚落在地的馒头,指尖触到冰凉的面,突然想起灵素第一次吃他做的粥时,嘴角沾着米粒的样子。那时的她,眼里还有光,还会笑,还没被这百年的宿命,拖进仇恨的深渊。
阳台上的热气渐渐散去,只剩下冰冷的阳光,和满地的绿萝灰烬。沈砚知道,有些东西碎了,就再也拼不回去了,比如信任,比如那短短几个月里,小心翼翼滋生出的、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暖意。
而那枚被灵素扔在藤椅上的剑形吊坠,在阳光下泛着冷光,像只窥视的眼睛,看着这场跨越百年的悲剧,又翻开了新的一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