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山的树林密得像堵吸饱了潮气的绿墙，藤蔓顺着老树干缠缠绕绕，在头顶织成密不透风的网，连天光都被滤成了细碎的光斑，落在积了半尺厚的腐叶上。灵素赤着脚踩在落叶堆里，枯枝在脚下发出“咔嚓“的轻响，像被踩碎的骨头。脚踝上的伤口早被泥浆糊住，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皮肉疼，血珠混着腐叶的腥气渗进泥土里，在身后拖出串淡红的痕迹。
沈砚的魂体在她左近飘着，黑雾般的轮廓比清晨稀薄了大半，风一吹就晃得像团快要散开的烟。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，在他肩头投下道金线，那处的魂体立刻变得透明，能看见后面晃动的蕨类植物。他抬手想替灵素拨开挡路的荆棘，指尖却径直穿过了带刺的枝条，只搅起缕极淡的阴气。
“你确定标记在这里？“他的声音发虚，像被水泡过的棉线，每说一个字都要费些力气。阴气流失让他连维持形态都很艰难，说话时喉间像卡着团冰，“再往前走，就是顾家的地界了。“
灵素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，掌心的尘土混着汗水在脸颊上划出道泥痕。她摸到内衣夹层里的照片，相纸边缘已被体温焐得发软，阿素嫁衣上的金线在记忆里明明灭灭。“我妈不会骗我。“她咬着牙往前挪，忽然被根横在地上的老树根绊了下，踉跄着扶住棵松树才站稳。树皮上凝结的树脂沾了满手，黏糊糊的像未干的血。
就在这时，前面的灌木丛突然晃了晃。灵素猛地停住脚步，心脏像被只手攥紧了——空地上的野草被踩倒了一片，断口处还泛着新鲜的绿，在周遭疯长的植被里圈出个规整的圆，边缘隐隐分作八瓣，竟是个巨大的八卦阵。阵眼处的泥土泛着奇异的油光，像被人反复碾过。
“是阵法。“沈砚的魂体骤然绷紧，黑雾般的眸子死死盯着那片空地。他飘到灵素身前，指尖指向地面，“你看那些草叶缝里。“
灵素蹲下身眯起眼，果然看见泥土里泛着极淡的金光，像撒了把碎金粉。那些金光顺着八卦的纹路缓缓流动，遇到风就轻轻颤，仿佛有生命般在草叶间吐纳。她伸手想碰，却被沈砚猛地拽住手腕。
“别碰！“他的声音陡然尖锐，魂体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，“是玄通道人的锁魂阵，沾到就会被缠上。“他指着金光流动的轨迹，“你看这纹路，比地下室的符咒厉害十倍，进去就会被锁死在阵眼。“
灵素缩回手，指尖还残留着沈砚掌心的凉意。她望着那片看似平静的空地，忽然觉得那些流动的金光像无数双眼睛，正从草叶缝里窥视着他们。
就在这时，身后的树林里传来“窸窸窣窣“的响动，枯枝断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。灵素瞬间抓起块拳头大的石头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石头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她屏住呼吸转身，看见灌木丛摇晃得越来越厉害，几片枯叶簌簌落下来。
“出来！“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却刻意扬得很高，“我看见你了！“
从树后走出来的不是穿黑西装的保镖，而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婆婆。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，领口打了块青布补丁，袖口磨得发亮。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松松的髻，用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子别着，几缕碎发垂在布满皱纹的额前。手里挎着个竹篮，篮子边缘缠着圈褪色的红绳，里面装着几把带根的艾草，叶片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，散发着清苦的香气。
“姑娘，迷路了？“老婆婆抬起头，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。她的牙掉了大半，说话时漏风，声音却像晒过太阳的棉絮，带着种温吞的沙哑。眼泡有些浮肿，眼珠却亮得惊人，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，落在灵素身上时，没有探究，只有纯粹的关切。
沈砚的魂体突然剧烈晃动起来，黑雾般的轮廓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，荡开层层涟漪。他死死盯着老婆婆，喉间涌上股熟悉的阴气——她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阴泽，却不是恶鬼的凶戾，反而像晒过太阳的棉被，带着种温润的暖意，与这片树林的阴冷格格不入。这气息......像极了很多年前老宅里的阳光味。
“她是......“灵素刚要开口询问，老婆婆已经挪着小碎步走了过来。她的右腿似乎不太方便，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着踩稳，粗布鞋在落叶上蹭出“沙沙“的响。走到灵素面前时，她突然伸出手，枯瘦的手指轻轻握住了灵素的手腕。
老婆婆的掌心烫得惊人，像揣着个小太阳。热度顺着灵素的手腕蔓延上来，瞬间驱散了她因为紧张而泛起的寒意。那是种久违的温暖，像小时候在外婆怀里闻到的皂角香，混着灶台上蒸腾的热气，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下来。
“跟我来，我知道条近路。“老婆婆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灵素手腕上的擦伤，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件易碎的瓷器。她没看沈砚，却像早就知道他的存在，转身时特意放慢了脚步，“再不走，等会儿日头烈了，山里该起瘴气了。“
灵素犹豫地看了眼身旁的沈砚。他的魂体还在微微晃动，黑雾般的眸子里却没有警惕，反而带着种奇异的怔忡，像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。她低头看了看老婆婆握着自己的手，掌心的老茧蹭过皮肤有些发痒，却让人莫名安心。
“谢谢您。“灵素放下手里的石头，任由老婆婆牵着往前走。石头落地时发出“咚“的轻响，在林子里荡开圈回音。
穿过八卦阵边缘时，灵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那些泛着金光的纹路就在脚边，离得近了，能看见金色的流光在草叶间游走，像群攒动的小蛇。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檀香，与顾家地下室的气味如出一辙，让她胃里一阵翻涌。
可奇怪的是，当老婆婆挎着的竹篮经过时，那些金光像遇到了克星。最靠近篮子的几缕金光“滋“地一声化作青烟，剩下的立刻往后缩，在她们脚边让出条半尺宽的通路。艾草的清苦香气混着檀香，在空气里凝成种奇异的味道。
“这草......“灵素盯着竹篮里的艾草，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，“能破阵？“
老婆婆笑了笑，漏风的嘴里发出“呵呵“的轻响：“山里的草，总有山里的用处。“她指了指篮子里的艾草，“这东西性烈，最能克那些阴邪玩意儿。“
沈砚跟在她们身后，目光始终没离开老婆婆的背影。她的粗布衫后背沾着块草汁印，佝偻的姿态让他想起很多年前——阿素还住在沈家偏院的时候，隔壁住着个瞎眼婆婆。那老婆婆总爱坐在门槛上晒太阳，怀里揣着块麦芽糖，每次听见阿素经过，就摸索着把糖递过来，手抖得厉害，却总能准确地放进阿素掌心。临终前那个雪天，她也是这样佝偻着背，拉着阿素的手说：“丫头，别怕那些黑影，它们怕太阳。“
“婆婆，您住这山里？“灵素被老婆婆牵着穿过阵眼，脚下的金光像被踩碎的玻璃，在她走过之后才慢慢聚拢。她注意到老婆婆的布鞋鞋底磨出了个洞，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。
“住了一辈子啦。“老婆婆的声音里带着叹息，却没什么悲戚，“看着顾家从三进院扩成现在这样，看着那些树从树苗长成材。“她顿了顿，突然转过头，浑浊的眼珠似乎能穿透灵素的衣服，落在她胸口，“丫头，你身上有东西压着吧？“
灵素的心脏猛地一跳，下意识地捂住胸口。那里的剑影还在隐隐发烫，符咒的纹路像条蛇，缠得她喘不过气。
“改天找些陈艾煮水喝。“老婆婆拍了拍她的手背，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，“趁热擦身子，能松快些。“
沈砚的魂体突然剧烈震颤起来，黑雾边缘爆出细碎的银星。他看着老婆婆竹篮里的艾草，根茎处缠着几缕极细的红绳——与阿素当年偷偷藏在枕头下的一模一样。那时他总笑她迷信，说草木哪能驱邪，此刻才懂，有些守护从来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。
穿过阵法中心时，地面的金光突然变得浓稠，像煮沸的金水，顺着草叶往上攀，眼看就要缠上灵素的脚踝。老婆婆却只是把竹篮往地上轻轻一磕，艾草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。那些金光像遇到了滚水的冰雪，纷纷往后退，在她们脚边缩成团，直到她们走出很远，才慢慢舒展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