瀑布的轰鸣像头被困在山谷里的巨兽,终年不息地撞击着岩壁。灵素跟着姨婆穿过垂落的水帘时,冰凉的水珠劈头盖脸砸下来,打湿的礼服紧紧贴在背上,冷得她牙齿打颤。水帘后的岩壁上凿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,湿漉漉的苔藓从石缝里钻出来,踩上去滑得像抹了油。
“到了。”姨婆的声音被水声揉碎,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。她抬手推开嵌在岩壁里的木门,门板与石框摩擦发出“吱呀”的钝响,像生锈的铁器在呻吟。门轴转动的瞬间,股浓烈的血腥味顺着门缝涌出来,混着潮湿的水汽和艾草的清苦,在鼻尖凝成股尖锐的刺激——不是动物腐臭的腥,而是带着生猛血气的烈,像刚宰过牲畜的屠场。
灵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,跟着姨婆迈进门槛。木屋比想象中宽敞,屋顶是烟熏火燎的黑,几根朽坏的木梁上挂着干艾草和几串红辣椒,颜色艳得像血。地面是夯实的黄泥,踩上去软乎乎的,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,在从石窗透进来的微光里翻滚。
墙角立着只半人高的木桶,箍桶的铁环锈得发红,桶口用块粗麻布盖着。血腥味正是从那里飘来的——掀开麻布的瞬间,灵素看见桶里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,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,像未凉透的血。液体里沉着些黑色的杂质,不知是狗血里的碎骨还是别的什么,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。
“这是黑狗血,能破顾家的邪术。”姨婆把竹篮往门后的石台上一放,篮底的水珠顺着石板缝往下渗,在地面晕开小片深色。她踮起脚将艾草捆挂在门楣上,干枯的叶片碰撞着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“当年你外婆就是靠这个逃出去的,不然早成了顾家祭坛上的灰。”
灵素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抖起来,指尖的寒意顺着胳膊往上爬。她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旧照片吸住了——相框是掉漆的木头,照片泛黄发脆,边角卷得像枯叶。照片里的年轻女人穿着蓝布褂子,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,眉眼间与现在的姨婆有七分像。最让她心惊的是,婴儿的襁褓上绣着两只圆滚滚的黑豆眼睛,针脚歪歪扭扭,却和她小时候那个布偶娃娃的眼睛一模一样。
“您是……”灵素的声音发紧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。她伸手想去摸照片,指尖还没碰到相框,就被姨婆轻轻按住了手背。
姨婆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,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牙:“傻丫头,看这眼睛还认不出?”她指着襁褓上的黑豆绣样,“这是我们家的记号,你外婆绣过,你妈小时候也有个同款布偶。”她顿了顿,掌心的温度透过灵素的手背传过来,“我是你外婆的亲妹妹,按辈分,你该叫我姨婆。”
“姨婆……”灵素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称呼,眼眶突然热了。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清晰起来——小时候外婆总说“你有个姨婆在山里”,妈妈失踪前也曾在日记里画过类似的眼睛,原来那些被她当作胡话的片段,全都是真的。
沈砚飘到木桶边,黑雾般的眸子盯着桶里的黑狗血。他犹豫了一下,缓缓伸出手,指尖刚接触到液体表面,就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,像被烧红的针戳了下。魂体剧烈地晃动起来,黑雾边缘爆出细碎的银星,他猛地缩回手,指尖还残留着灼痛感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。脑海里突然闪过玄通道人那柄桃木剑,剑身上的符咒在阳光下泛着金光,每次触及他的魂体,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疼痛。原来如此——顾家的术法都带着阳间至阳之物的克制,而黑狗血正是至阳之血,对阴物有着天生的杀伤力。
“顾家那些邪门玩意儿,就怕这东西。”姨婆端来个缺了口的粗瓷碗,从木桶里舀了半碗黑狗血,暗红色的液体在碗里晃出涟漪,表面的泡沫沾在碗沿,像圈凝固的血痂,“当年玄通道人刚入门时,我亲眼见他被条野狗的血泼了,躺了三天才缓过来。”
灵素看着碗里的黑狗血,胃里一阵翻涌,却强忍着没作声。她知道这是救命的东西,就像姨婆说的,是外婆和妈妈都曾依靠过的希望。
“他们快追来了。”姨婆突然侧耳听了听,瀑布的轰鸣里似乎混进了别的声响。她快步走到墙角的木箱边,从里面翻出两个深色的玻璃瓶,瓶身蒙着层灰,看着有些年头了。她掀开木桶盖,小心翼翼地往瓶里灌黑狗血,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瓶口往下淌,在木箱上积成小滩,散发出更浓烈的腥气。
“沿着瀑布往下走,第三个转弯处有座石桥,过了桥就能到公路。”姨婆把灌满的玻璃瓶塞进灵素的背包,瓶身冰凉的触感透过帆布传过来,“记住,狗血要泼在符咒上才有用,对着人泼没用。”她拍了拍背包,确保瓶子不会掉出来,“遇到玄通道人,就往他剑上泼,保管他手都抬不起来。”
灵素用力点头,眼眶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,砸在手背上,带着温热的触感。
姨婆突然转向沈砚,浑浊的眼珠似乎能穿透那层稀薄的黑雾,准确地落在他身上。她伸出手,枯瘦的手指穿过沈砚的魂体,虽然什么都抓不住,却还是保持着抓握的姿势,语气认真得像在立遗嘱:“小伙子,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。”她的指尖在沈砚胸口的位置停顿了一下,那里正是桃木剑留下的伤口,“好好护着她,别像当年那个顾家小子似的懦弱。”
沈砚的魂体猛地一震,黑雾般的轮廓剧烈起伏,像被狂风搅动的水面。他看着姨婆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,那眼神像根针,精准地刺中了他百年前的伤疤。记忆突然决堤——冰棺里刺骨的寒意,石缝中渗进来的血珠,阿素撕心裂肺的惨叫穿透厚厚的棺壁,而他蜷缩在角落,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。
如果那时他能推开冰棺的盖子,如果能哪怕发出一点声音,如果能像现在这样挡在她身前……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百年的轮回,不会有灵素胸口那道剑影?
“我……”沈砚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黑雾边缘的银星爆得更密了,“我不会的。”
姨婆盯着他看了半晌,直到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呼喊声,才松开手,转身往门口推灵素:“快走!再晚就来不及了!”她把挂在门楣上的艾草摘下来,塞进灵素手里,“这东西也能驱邪,关键时刻别舍不得用。”
灵素被推到门口时,回头望了眼姨婆。她站在木桶边,佝偻的背影在微光里像尊斑驳的石像,手里还攥着那半碗黑狗血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瀑布的水汽从门缝钻进来,打湿了她的白发,却没能模糊她眼底的坚定。
“姨婆!”灵素的声音被水声吞没。
“傻丫头,好好活着!”姨婆挥了挥手,笑容里带着释然,“替你外婆,替你妈,好好活下去!”
沈砚最后看了眼木桶里的黑狗血,指尖的刺痛还在隐隐作祟。他跟着灵素冲出木屋,身后传来姨婆用石头抵住门的闷响,紧接着是玻璃瓶落地的脆响——她把剩下的黑狗血都泼在了门口,用至阳之血为他们筑起最后一道屏障。
瀑布的水劈头盖脸砸下来,灵素紧紧攥着艾草,背包里的玻璃瓶硌着后背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沈砚的魂体在她身边飘着,黑雾般的轮廓比刚才凝实了些,眼神里的懦弱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取代。
“往这边走。”他拉住灵素的手腕,指尖的凉意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量,“我知道路。”
灵素跟着他往瀑布下游跑,脚下的石子滑得厉害,好几次差点摔倒。她能听见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呼喊声,顾言的声音像条毒蛇,在水声里扭曲着追过来。可她的心却异常安定,因为她知道,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在逃。
沈砚回头望了眼木屋的方向,那里已经被瀑布的水汽吞没,只剩下隐约的轮廓。他在心里默默说了句“谢谢”,不仅是谢姨婆的救命之恩,更是谢她那句“别懦弱”——百年的枷锁,或许从这一刻起,终于要被勇气砸开了。
瀑布的水流撞击着岩石,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,像在为这场迟来的救赎,奏响最激昂的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