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素的粗布外套在岔路口被风掀起一角,像只折翼的灰鸟。她脱外套时特意扯松了领口的纽扣,让布料自然垂落在青石板上,袖口沾着的泥点正对向左侧的密林——那是她故意留下的诱饵。指尖划过外套磨出毛边的袖口,突然想起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旧衣,领口内侧还绣着半朵褪色的梅花。
“去那边追!”身后传来顾言气急败坏的嘶吼,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“簌簌”的响,像群追赶猎物的狼。灵素咬着牙钻进右侧的灌木丛,带刺的枝条勾住她湿透的礼服,撕裂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。她不敢回头,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。
跑过第三丛野蔷薇时,母亲日记本里的字迹突然在脑海里浮现——“后山阴坡有片魔芋地,茎叶淌着毒液,气味能乱人心智”。纸页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,母亲写这句话时用力过猛,笔尖划破了纸背,留下道歪斜的裂痕。灵素猛地转向,拨开挡路的蕨类植物,果然看见前方雾气弥漫的洼地,成片的魔芋正在风中摇曳。
一人多高的魔芋叶像柄柄墨绿色的巨伞,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紫,叶脉凸起如青筋,在暮色里像无数只摊开的手掌。空气里飘着股腐烂的甜腥味,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,吸入肺里时带着种黏腻的滞涩感,像含了口化不开的糖浆。灵素深吸一口气,胸腔里立刻泛起轻微的麻痒——就是这里了。
她冲进魔芋地的瞬间,脚踝陷进了及膝的烂泥里,黑色的泥浆顺着礼服裙摆往上爬,像无数只贪婪的手。魔芋叶擦过脸颊时,留下道冰凉的黏液,带着微微的灼痛感。她屏住呼吸往深处钻,叶片交错的缝隙里漏下细碎的天光,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满地晃动的碎玻璃。
“灵素!你逃不掉的!”顾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距离越来越近。他果然上钩了,粗重的喘息声混着咒骂,在魔芋叶间撞出混乱的回音。灵素蜷在两株粗壮的魔芋中间,透过叶片的缝隙往外看,看见顾言挥舞着把短刀冲了进来,白色衬衫的袖口沾着片血污——是刚才砍中玄通道人时蹭上的。
魔芋的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愈发浓烈。顾言跑了没几步就猛地顿住,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。他的瞳孔渐渐涣散,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乐景象。灵素看见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叶片,落在虚空处,眼神里的痴迷像淬了毒的蜂蜜。
“阿素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温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,“你终于肯穿嫁衣给我看了。”
灵素的心猛地一沉。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那里只有摇曳的魔芋叶,可在顾言眼里,分明站着个穿凤冠霞帔的女子。那幻影穿着与老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红嫁衣,裙摆拖在泥地里,被魔芋的黏液染成深褐色,脸上的笑容却凄厉如鬼,眼角淌下两行血泪,滴在胸前的团花绣纹上,晕开朵朵诡异的红。
“别过来!”顾言突然尖叫起来,挥刀砍向幻影。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响里,灵素听见“噗嗤”一声闷响——他砍中了紧跟在后的玄通道人。道士的道袍被划开道长长的口子,暗红的血珠顺着伤口往下淌,在墨绿色的魔芋叶上溅开点点腥红。
“你疯了?!”玄通道人捂着流血的胳膊,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刀柄,指节因为愤怒而泛白。他的道冠歪在一边,几缕灰发垂在汗津津的额前,眼神里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,“顾言!你看看清楚我是谁!”
顾言的刀“哐当”掉在泥地里,溅起的黑泥糊了他半张脸。他这才猛地回过神,瞳孔剧烈收缩着,看看自己染血的手,又看看周围摇曳的魔芋叶。那些叶片上的纹路在暮色里渐渐清晰,凸起的叶脉交错成网,竟与顾家祭坛上的符咒一模一样,连边角的卷翘都分毫不差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他踉跄着后退,脚腕撞在魔芋的块茎上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。块茎表面渗出透明的黏液,在月光下泛着珠光,滴落在泥地里时,竟像血液般缓缓渗入土壤。顾言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,这些植物根本不是自然生长的,它们是祭坛的延伸,是顾家百年罪孽的化身。
灵素躲在魔芋丛里,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渐渐变成道士的怒骂和顾言的呜咽。她的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,弧度里带着种近乎残忍的释然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,那里的剑影不知何时变得滚烫,符咒的纹路在皮肤下轻轻跳动,像在呼应着魔芋叶上的诡异图案。
刚要起身换个藏身之处,脚踝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灵素低头看去,只见根深紫色的藤蔓正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缠,藤蔓表面布满细小的尖刺,刺破皮肤的地方渗出细密的血珠,滴落在泥地里的瞬间,竟发出“滋滋”的轻响。
周围的魔芋突然剧烈晃动起来,叶片相互碰撞发出“哗啦啦”的声响,像无数人在鼓掌欢呼。块茎里渗出的黏液越来越多,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,顺着叶脉的方向往灵素脚下聚集。藤蔓缠得更紧了,尖刺深深扎进皮肉,带着种贪婪的吸力,仿佛要将她的血液吸干。
“放开……”灵素挣扎着想去扯藤蔓,手腕却被另一根突然窜出的枝条缠住。更多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涌来,像群嗅到血腥味的蛇,顺着她的腰肢往上攀,将她整个人吊离地面。礼服的布料被刺勾破,皮肤裸露的地方很快布满细密的血痕,意识渐渐开始模糊。
就在这时,一道淡蓝色的微光突然穿透魔芋叶的缝隙。沈砚的魂体像道闪电般冲了进来,黑雾般的轮廓因为过度焦急而剧烈闪烁,左肩的伤口渗出浓得化不开的黑雾,在他周身凝成团旋转的气旋。
“灵素!”他嘶吼着伸出手,最后的阴气在掌心凝成道半透明的利刃,“滋啦”一声划破了缠绕的藤蔓。那些藤蔓在接触到阴气的瞬间,像被泼了沸水般蜷缩起来,墨绿色的叶片迅速枯萎发黑,散成堆腥臭的腐叶。
灵素的身体失去支撑,直直往下坠落。沈砚扑过去接住她,手臂穿过她膝弯的瞬间,魂体突然变得透明,几乎能看见她身后晃动的魔芋叶。他抱着她踉跄着后退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黑雾从他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,在泥地上积成滩流动的墨。
“跟我走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低头时,他看见灵素苍白如纸的脸上,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,嘴角却残留着刚才那抹释然的笑。
灵素虚弱地睁开眼,指尖穿过沈砚半透明的肩膀,摸到他背后不断扩散的黑雾。“你又……傻了……”她的声音气若游丝,眼泪却突然涌了出来,砸在他空荡荡的衣襟上,瞬间蒸发成白雾,“不是说……要欠着吗……”
沈砚没说话,只是更紧地抱住她,用仅剩的阴气在两人周身凝成道薄薄的屏障。魔芋地的腥甜气味被挡在外面,怀里的温度却越来越清晰——她的呼吸拂过他的颈窝,带着潮湿的水汽,像场迟来的春雨。
他转身往魔芋地外走,每一步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。魂体在月光下越来越淡,几乎要与周围的雾气融为一体,可抱着灵素的手臂却始终稳如磐石。穿过最后一片魔芋叶时,他回头望了眼那片在暮色里依旧摇曳的植物,突然明白这里不是祭坛的延伸,而是大地对罪孽的反噬——那些缠绕的藤蔓,流淌的毒液,都是百年前枉死者的呐喊。
“马上……就安全了。”沈砚低头对灵素说,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。黑雾般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脸,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。
灵素在他怀里轻轻点头,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,她听见魔芋地传来阵沉闷的巨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。或许是那些罪恶的藤蔓终于枯萎,或许是顾言和道士被困在了自己制造的幻境里,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