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素的魂魄在忘川岸边徘徊,赤足踩在泛着青白微光的鹅卵石上。水底的冤魂不时伸出苍白的手,指尖擦过她的脚踝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忘川水像面蒙尘的铜镜,水面浮着层细碎的银光,将阳间的景象映得支离破碎。她弯腰时,看见自己的倒影正从医院后门的铁栅栏钻出来,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摆沾着暗红的血渍,那是昨夜从输液管拔下手背针头时溅上的,像朵开败的罂粟。
“嘶——”倒影中的灵素突然踉跄了一下,赤脚踩在柏油路上的玻璃碴上。七月的柏油被晒得发软,烫得她脚趾蜷缩,脚踝处的伤口渗出血珠,在路面拖出淡红的痕迹。她回头望了眼追来的保安,病号服的袖子滑到肘弯,露出手腕上的留置针贴,被汗水泡得发皱,像块褪色的创可贴。
“慢点跑。”沈砚的魂体在她身边飘着,阳间的他此刻正穿着件借来的灰色夹克,领口别着的律师徽章早已被没收。他想去扶倒影中的灵素,半透明的手却径直穿过她的胳膊,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在路边的花坛里,月季的尖刺划破她的手背。
忘川水面泛起涟漪,画面切换到天桥下的长椅。灵素正把买来的最便宜的全麦面包掰成两半,面包边缘的硬皮硌得她指腹发红。她把稍大的一半递向沈砚,阳间的他伸手去接,指尖却只碰到片虚无,面包从他透明的掌心滑落,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。
“别浪费。”灵素连忙捡起来,吹掉上面的沙粒,小心翼翼地剥掉脏了的硬皮,自己先咬了一口。干涩的面包渣卡在喉咙里,她咳得肩膀发颤,沈砚的魂体急得在她周围打转,阴气凝成的手徒劳地想为她拍背,却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。水面映出他眼底的红,比忘川岸边的彼岸花还要深。
“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。”灵素的手指划过水面,倒影中的自己正蜷缩在天桥下的阴影里。昨夜的暴雨让她发起高烧,意识模糊中感觉有人把自己拖进了流浪汉的帐篷,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件带着汗味的军大衣,领口别着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。帐篷外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,她摸出大衣口袋里的五块钱,那是好心人偷偷塞给她的。
“那是被顾家辞退的老管家。”沈砚的魂体指向水面上的一个虚影。老头正佝偻着背离开天桥,灰扑扑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,口袋里露出半张揉皱的辞退信,抬头印着顾家的烫金 logo。他的皮鞋后跟磨平了,走路时拖着脚,却在经过垃圾桶时,悄悄把自己的饭盒放在灵素的背包旁,里面是没动过的咸菜和半个馒头。
“他在顾家待了四十年。”沈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,阴气在水面凝成老头年轻时的模样——穿着笔挺的燕尾服,给阿素的茶杯里续水,眼神里藏着不忍。“顾言的父亲当年要烧死三个逃跑的祭品,是他偷偷把她们从后门放走,自己扛下了所有罪责,被打瘸了右腿。”
灵素的魂魄突然沉入水中,冰凉的忘川水漫过她的胸口。无数画面在她周围旋转:工地的水泥地上,她正吃力地搬着砖,工头油腻的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,嘴里喷着酒气。“陪哥喝一杯,这月工钱加倍。”他的金戒指刮过她的脖颈,灵素猛地推开他,却被他抓住手腕按在砖堆上。
就在这时,阳间的沈砚突然冲到工头身后,用尽仅剩的阴气撞向他的膝盖。工头“哎哟”一声摔进泥坑,满是水泥的裤子溅了他满脸,灵素趁机挣脱,却看见沈砚的魂体在阳光下变得越来越透明,几乎要与空气融为一体。
画面又转到街角的药店。灵素攥着身上仅剩的五块钱,站在柜台前犹豫了很久。她的绷带已经渗出血迹,伤口发炎的地方肿得发亮,店员看着她发红的眼眶,默默从货架上拿了瓶碘伏和一包棉签,塞进她手里。“不用给钱了,下次来帮我整理货架就行。”他转身时,灵素看见他胸前的工作牌,名字和阿素当年救过的弃婴一模一样。
最让她心头一颤的,是水面映出的巷战画面。顾家雇佣的打手举着钢管追来,灵素慌不择路地冲进死胡同,眼看就要被堵住,角落里突然窜出条瘸腿的流浪狗,龇着牙扑向打手的小腿。狗的左耳缺了一块,正是她去年冬天在便利店后门喂过的那条,那时它瘦得只剩皮包骨,她把自己的盒饭分了一半给它。
“这些不是巧合。”沈砚的魂体潜入水中,握住灵素的手。他的阴气在水中炸开银色的光,照亮了更多隐藏的羁绊:药店老板小时候被阿素从冰湖里救起,脖子上还留着当时呛水的疤痕;工地看守曾在饥荒年被灵素的外婆收留,家里至今挂着她织的毛衣;甚至连拦住黑衣女人的护士长,钱包里都放着灵素母亲匿名资助她上学时的汇款单。
“善缘从来不会凭空消失。”沈砚的指尖轻轻点过水面,那些分散的画面突然连成串,像条发光的项链。“它们会转世,会变形,却总会在你需要的时候,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。”
话音未落,忘川水面突然掀起巨浪,灰黑色的浪头拍向岸边,映出顾家老宅的画面。顾言正站在书房里,手里攥着老管家的辞退信,狞笑着将它撕成碎片。“一群贱民,也配同情祭品?”他的鳄鱼皮皮鞋踩着张被揉皱的报纸,头版新闻的标题用加粗字体写着“顾家集团收购全市最大连锁酒店”,报道配图里的酒店旋转门旁,立着块不起眼的铜牌,刻着“1998年奠基”——那是灵素母亲当年工作过的地方,她在这里做过三年保洁,用偷偷攒下的钱资助了七个贫困学生。
“他们在毁掉所有与你有关的痕迹。”灵素的魂魄猛地冲出水面,水珠从她透明的裙摆滴落,在岸边砸出细小的坑。她的眼神比忘川水更冷,胸口的剑影泛着凛冽的光,“他们拆了我母亲工作过的酒店,烧了外婆住过的老房子,甚至连阿素当年种的玉兰树都挖了……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水面上那些温暖的碎片——老管家蹒跚的背影,药店老板递药时的眼神,流浪狗瘸着腿护在她身前的模样。“但他们毁不掉人心。”
沈砚的魂体在她身边站直,阴气在他周身凝成实体的轮廓,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。忘川的风掀起他的风衣,露出里面洁白的衬衫,像极了他当年穿着礼服,站在宗祠里等待阿素的模样,只是这一次,他的眼神里没有懦弱,只有燃不尽的坚定。
“我们回去。”灵素伸手握住他的手,这一次,两人的指尖稳稳地碰到了一起,阴气与魂体交融,在水面激起金色的涟漪。“回去告诉他们,有些东西,烧不掉,拆不散,更埋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