废弃码头的锈色集装箱像只搁浅的铁壳巨兽，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沉闷的红光。灵素蜷缩在角落，后背抵着斑驳的箱壁，铁锈渣子透过单薄的病号服硌进皮肉，混着冷汗黏成一片。高烧让她的意识像被泡在水里的棉絮，眼前总晃过重叠的影子——有时是沈砚半透明的脸，有时是精神病院雪白的墙壁，耳边则交替响着海浪拍岸的轰鸣和监护仪的警报。
“咳咳……”她猛地咳嗽起来，胸腔震得发疼，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，砸在沾满灰尘的裤腿上，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。视线所及之处，集装箱的铁皮接缝处结着层白霜般的盐粒，那是海风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，空气里弥漫着铁锈、鱼腥味和某种腐败植物的酸臭，呛得她喉咙发紧。
沈砚的魂体斜斜靠在对面的箱壁上，膝盖微屈，像是随时会滑落在地。他的轮廓透明得惊人，阳光穿过他的左肩，在地面投下片模糊的光斑，能清晰看见对面海浪翻涌的蓝。阴气正从他周身被阳光蒸发，像清晨的薄雾遇到烈日，化作缕缕银烟往箱顶飘，在缝隙处被海风吹散。
“必须找个阴凉的地方。”灵素挣扎着要起身，膝盖刚离地就一阵天旋地转，手忙脚乱中抓住根锈迹斑斑的铁管，指尖立刻被划破，渗出血珠滴在地面的碎石上。她看着自己磨破的脚底，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，血痕在布满砂砾的地面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线——昨夜逃亡时，沈砚的魂体无数次想扶她，却每次都穿透她的胳膊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柏油路上磕绊，他的焦急像实质的针，扎得她心口比伤口更疼。
“别白费力气。”沈砚的手突然拉住她的手腕，魂体穿过皮肤的瞬间，带来阵微弱却刺骨的凉意，让灵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他的指尖在她腕骨处停顿片刻，那里的皮肤因高烧烫得惊人，“我的魂体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他的声音轻得像海风拂过沙滩，每个字都裹着化不开的疲惫，尾音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：“玄通道人说的是真的，我快魂飞魄散了。”阳光恰好掠过他的侧脸，左眼尾的泪痣几乎要消失，魂体边缘像被猫爪挠过似的，泛起锯齿状的毛边。
灵素的心脏骤然缩成冰块，指尖猛地攥紧。她看着沈砚逐渐变得透明的脖颈，想起阎王殿青铜镜上的字迹——他的名字旁确实用朱砂写着“魂飞魄散”，只是那时她死死盯着“灵素”二字，刻意忽略了旁边那行刺目的批注。“不……你不会的。”她猛地将头埋进膝盖，泪水砸在脏污的裤腿上，洇出深色的痕，“我们说好要去看海的，你说过南方的海蓝得像宝石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集装箱外传来“咔哒”的脚步声，踩在碎石滩上格外清晰。阴影突然罩住箱口，玄通道人的身影堵在那里，道袍下摆沾着潮湿的沙粒，袖口还别着那枚发黑的道簪。他手里提着个食盒，竹编的盒盖缝隙里透出热气，混着海风的咸腥味飘进来。
“小姑娘，我带了吃的。”玄通道人的声音透着刻意装出来的温和，眼角的皱纹挤成堆，却掩不住眼底的贪婪，“看你脸色不好，想必是饿坏了。”他弯腰将食盒放在箱门口，动作缓慢得像在演戏，“这是沈砚托我给你的，他说自己快不行了，不想拖累你，让你好好活下去。”
食盒被打开的瞬间，股熟悉的甜腻药味钻进来，像条毒蛇缠上灵素的嗅觉神经。她的瞳孔骤然收缩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——那是精神病院强制灌给她的药味，混杂在米粥的香气里，看似无害，却能让人在半小时内意识模糊，瘫软如泥。
“你骗我。”灵素的指尖剧烈颤抖，猛地抬手扫向食盒。竹盒“哐当”翻倒在地，滚烫的米粥泼洒出来，在生锈的铁皮上烫出白烟，几粒混着药渣的米粒溅在玄通道人的黑布鞋上，烫得他猛地后退半步。“沈砚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害我！”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，高烧带来的眩晕都被这股恨意冲散了几分。
玄通道人的伪装瞬间撕裂，脸色变得狰狞如鬼。他猛地撸起道袍袖子，露出腕上串着的黑色佛珠，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扭曲的符咒：“敬酒不吃吃罚酒！”他从宽袖中抽出桃木剑，剑身上的朱砂符咒在集装箱的阴影里泛着妖异的红光，“顾家说了，只要把你弄回祭坛，就给我半副命格！你真以为沈砚是救你？他不过是想让你心甘情愿拔出道剑，好让他摆脱百年禁锢轮回转世！”
灵素的后背狠狠撞在箱壁上，铁锈渣子嵌进皮肤。她看着道士眼中的疯狂，突然想起沈砚挡在桃木剑前的背影，想起他用最后阴气为她暖手的温度，那些细碎的温柔像火焰，瞬间烧散了道士的谎言。“你在撒谎！”她嘶吼着抓起地上的碎石，狠狠朝道士砸去，“他从来没求我拔过剑！”
碎石擦过玄通道人的脸颊，留下道血痕。他彻底被激怒了，桃木剑带着破空的锐响刺向灵素心口：“那就让你跟他一起魂飞魄散！”
就在这时，集装箱外突然响起尖锐的警笛声，由远及近刺破了码头的寂静。小雅带着三个举着相机的记者猛地冲进来，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，手里紧紧攥着支录音笔，笔身因用力而泛白：“我们都听到了！玄通道人，你和顾家勾结，绑架威胁证人！”
原来小雅发送邮件后始终放心不下，顺着流浪汉说的“东边码头”线索，一路打听着找来，还特意联系了相熟的记者和警方。录音笔的红灯在阴影里亮得刺眼，将玄通道人刚才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。
道士的脸色瞬间煞白，转身就想跳窗逃跑。他挥剑劈开挡路的记者，桃木剑却在即将触到灵素的刹那，被一股突然爆发的银光弹开。“嗡”的一声锐响，玄通道人被震得后退三步，撞在箱壁上，喉头涌上腥甜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——沈砚的魂体竟在阳光下重新变得凝实，左肩的透明区域奇迹般缩小了大半，黑雾般的轮廓泛着淡淡的银光，连左眼尾的泪痣都清晰起来。他低头看向地面，那里的米粥渍中，混着几块暗红色的硬物——是灵素口袋里那瓶黑狗血凝结的块，刚才打翻食盒时不慎掉落，此刻正与沈砚散出的阴气相触，爆出串串金色的火花。
“是黑狗血……”灵素喃喃道，突然想起姨婆塞给她的玻璃瓶，逃亡时不知何时被撞破，剩下的狗血在口袋里凝成了块。至阳的狗血与至阴的魂体相遇，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中和作用，像在干涸的土地上落下甘霖。
沈砚抬起手，看着自己逐渐恢复实体的指尖，又看向灵素，眼底翻涌着震惊与狂喜。阳光透过集装箱的缝隙落在他身上，这次不再是蒸发阴气的利刃，而是镀上了层温暖的金边。
警笛声越来越近，玄通道人被记者和赶来的警察死死按住，桃木剑“当啷”落地，剑身上的符咒迅速褪色，像被水洗过般。小雅扑到灵素身边，掏出随身携带的退烧药：“素素，你怎么样？我叫了救护车！”
灵素摇摇头，目光始终没离开沈砚。他正缓步朝她走来，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坚实，阴气与狗血反应的银光在两人之间流转，像道看不见的桥。海风吹进集装箱，带着咸湿的暖意，吹散了铁锈和药味，只剩下阳光与希望的味道。
她知道，这场跨越百年的救赎，终于在这废弃的码头，迎来了真正的转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