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神病院的院子被秋阳泡得软软的。梧桐叶在草坪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,随着风滚来滚去,像谁撒了一地碎金子。沈砚特意选了长椅背阴的一面,自己的影子刚好替灵素挡住斜射的阳光——她的病号服领口被晒得有些发烫,蓝白条纹在光线下泛着模糊的光晕。
灵素的帆布鞋尖偶尔会蹭到他的皮鞋。每次触碰都像受惊的鱼一样迅速弹开,却总在鞋面上留下道浅灰的印子。沈砚看着那道印子慢慢被阳光晒得发白,想起在看守所时,她也是这样用鞋底碾着地面的裂缝,仿佛要在坚硬的水泥上抠出个洞来。
“你看那边。”沈砚朝花坛偏了偏下巴,袖口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手腕上道淡青色的血管。那里曾在百年前被祭祀的麻绳勒出深深的血痕,如今却能平静地指着阳光下盛放的月季,“那丛黄玫瑰,比上周开得更盛了。”
灵素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,瞳孔在强光下缩成小小的黑点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纹,那里的漆皮早就剥落了,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。指甲缝里嵌进细碎的木屑,她却像毫无知觉,只是用力碾着,把木屑碾成粉末。“再好看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,“过两天降温,还不是要被霜打蔫。”
沈砚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,盖子拧开时发出“啵”的轻响。里面是腌渍好的糖桂花,金黄金黄的,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“张婶昨天送来的,说泡在粥里香。”他用小勺舀了点递到灵素面前,瓷勺碰到罐沿叮当作响,“尝尝?”
灵素的睫毛颤了颤,没有接。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散步的病人身上——那个穿条纹衫的男人正对着松树喃喃自语,手舞足蹈的样子让她想起父亲喝醉时的模样。“你每天来这儿,”她突然转过头,阳光恰好落在她侧脸,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“对着我这个疯子,不觉得腻吗?”
沈砚把糖桂花罐放在两人中间,勺柄朝着灵素的方向。“上周你能认出三种植物了。”他的拇指在膝盖上打着无声的节拍,那是百年前阿素最喜欢的童谣旋律,“《植物图鉴》里的玉兰、银杏,还有院墙角的爬山虎。”他说话时,指尖轻轻敲了敲长椅扶手,那里有处新的刻痕——是灵素昨天辨认出蒲公英时,无意识抠出来的小坑。
灵素的手指在刻痕上顿了顿,突然嗤笑出声。她向后仰靠在椅背上,双臂又开始习惯性地交叉在胸前,病号服的袖口被扯得变了形。“认得出植物又怎么样?”她的指甲在胳膊上划出几道白痕,“医生说这是认知训练,为了证明我还没彻底疯掉。”
沈砚没接话,只是从包里拿出那本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。书页因为经常翻动而有些卷起,他特意把折角的地方捋平。“今天读第六章吧,”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比平时略高些,“关于人身安全保护令的条款。”
阳光落在他翻动书页的手指上,那里的指腹有层薄薄的茧——是常年翻找阴间档案磨出来的。当读到“禁止被申请人实施家庭暴力”时,他注意到灵素的睫毛突然抖了抖,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。她的指尖悄悄抬起,悬在书页上方半寸的地方,却在快要触到纸页时猛地缩回,转而抠起了自己的指甲。
“这些字,”灵素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沙哑,“能挡得住皮带吗?”她的目光落在“保护”两个字上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膝盖——那里有块半月形的疤痕,是被父亲用烟灰缸砸的。
沈砚的朗读声顿住了。他合上书,书脊在掌心轻轻敲了敲:“去年有个案例,女孩拿着保护令,把酗酒的父亲拦在了门外。”他从包里掏出份剪报,是他特意从旧报纸上找的,“你看,这里写着,警察会帮她换门锁,会定期巡逻。”
灵素的目光在剪报上停留了很久,久到沈砚以为她不会再说话。突然,她伸手拿起那罐糖桂花,指尖碰到玻璃罐的瞬间缩了缩——大概是觉得凉。她用小勺舀了一点点,放在鼻尖闻了闻,桂花的甜香在她眼前氤氲成一片白雾,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厨房蒸桂花糕的样子。
“你到底图什么?”她突然抬头,阳光恰好照进她的眼睛,那里像落满了细碎的星光,“我妈跑了,我爸死了,我又是个疯子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手指却悄悄蜷缩起来,像是在攥住什么珍贵的东西,“跟我扯上关系,没好处的。”
沈砚的心脏猛地一跳,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百年前没能说出口的承诺。他从口袋里掏出片压干的玉兰花瓣,轻轻放在灵素手心里,用自己的手盖住。“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,你手腕上的胎记吗?”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那不是普通的印记,是顾家下的符咒。”
灵素的手指猛地收紧,花瓣被捏得变了形。她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,像团暖融融的火,把道剑虚影带来的灼意压下去了大半。“顾家……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种恍然大悟的颤抖,“我妈日记里写的那个顾家,专门抓命格特殊的女孩祭祀的……”
“是。”沈砚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,那里的皮肤依旧很凉,却不再像冰块那样刺骨,“百年前他们害了你母亲的前世,现在又想对你下手。我守着你,是为了还债,也是为了……”他顿了顿,把后半句咽了回去——也是为了弥补百年前没能护住阿素的遗憾。
灵素看着他的眼睛,那里的认真不像作假。她突然想起周医生电话上的三个数字,想起那些总在病房外徘徊的白大褂,后背莫名泛起一阵寒意。“他们……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?”
沈砚从包里拿出个小小的护身符,用红绳系着,上面刻着镇魂的符咒。“这个你带在身上,”他把护身符塞进她的病号服口袋,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腰侧,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,“顾家的人暂时不敢靠近。”他说话时,指腹在她口袋外轻轻按了按,像是在确认符咒的位置。
一阵风吹过,卷起几片梧桐叶。灵素看着那些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花坛里,黄玫瑰的花瓣被吹得微微颤动。她突然拿起那本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,翻到刚才沈砚读的地方,指尖在“保护令”三个字上轻轻点着。“这个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,“真的能申请吗?”
沈砚的眼睛亮了亮,他用力点头,指尖在膝盖上攥出几道红痕:“能,只要你想,我们现在就可以准备材料。”
灵素低下头,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,只露出紧抿的嘴唇。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口袋里的护身符,冰凉的玉石贴着心口,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。“等……等看完樱花再说吧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风,却清晰地传到沈砚耳中。
沈砚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,阳光透过他的指缝,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撒了一把温暖的星子。他知道,坚冰已经开始出现裂痕,而这道裂痕,足够让希望的种子扎根生长。
远处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,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渐行渐远。灵素悄悄把那片玉兰花瓣夹进书页里,刚好在“人身安全保护令”条款的上方。阳光落在书页上,把花瓣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道浅浅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