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5书阁 > 现言小说 > 长安无首 > 第二十五章 除夕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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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 又是一年岁暮,长安城落了好大一场雪。飞花穿庭,万籁俱静。

海东来一推窗,就看见一身红色斗篷的阿幼朵立在院中。如玉的面庞泛着红晕,微微仰起头,伸手去接片片落下的晶莹。另一只手的臂弯里还捧着一簇红梅。

火一样的艳丽,映着她的面容更是娇憨。

“海东来。”阿幼朵转头看见他,笑着小跑向他,将手中的红梅推到他怀里。又后退几步,指着纷纷飘雪的天幕,雀跃地向他分享“海东来快来看呀!好~大~的~雪~呀~”

欢笑、旋转。飞舞的裙摆带起细雪翩翩。

梅花的直钻入鼻中,醉得海东来心神荡漾。

他将梅花插入房中的花瓶,摆弄欣赏了几下,才满意的点点头。

出门时,候在一旁的福伯笑着向海东来解释道:“阿幼朵姑娘啊是打南边来的。想来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。大人去年在病中是没瞧见,阿幼朵姑娘第一次见这雪景儿啊,真是高兴得在雪地里直打滚儿,拦都拦不住。今年新鲜劲儿怕是过了,算是正常多了。

“哦,是吗?那她这是——”

福伯一回头,却见阿幼朵正躺在雪地里打滚,依旧咯咯笑个不停。

主仆俩也是无奈,相视一笑。

海东来看了一眼天色,说到:“我先出门了。”

“喂!海东来!”话音未落,一颗雪球朝着海东来直击而来。

海东来侧头,抬手挥开大氅,雪球如烟火般在眼前绽开。倏尔,看清阿幼朵笑眼盈盈,道:“除夕那晚记得早点回来,我和福伯等着你一起吃饭。”

“除夕宫中大宴,我是要当值一整夜的。”

“哦,”阿幼朵有些失望,“你们皇帝陛下自己要团圆,就不给你们团圆了。”

福伯听这话笑容戛然,连忙劝慰道:“欸,阿幼朵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的。”

阿幼朵赌气地向他怒了努嘴。

海东来轻点她额头:“初一,初一那晚我定会回来陪你吃饭。”

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
阿幼朵又朝着海东来背影大喊道。

“我是不会给你留好菜的。”

海东来挥挥手。

“有好酒就行。”

除夕之夜,麟德殿年宴,唐皇和皇室宗亲献筹交错,相聚言欢。琥珀酒、碧玉觞、金足樽、翡翠盘,食如画、酒如泉,古琴涔涔、钟声叮咚,殿内的气氛愈加热络温暖,满殿烛光映照在室外白雪上,如玉璧一般温润明亮。

远离宴声的角楼之上,寒风猎猎,海东来覆手而立,远远盯着麟德殿外的守卫布防,亲眼看着一班交接布岗之后,又转到角楼的另一侧俯瞰长安城。

今夜是全京城的团圆之夜,炮竹喧天,花纸满地,家家守岁,满城灯火。

忽然,他耳廓微动,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钻了进来。果然,阿幼朵捏着嗓轻唤海东来的声音传来。“噗嘶噗嘶。海东来~海东来,看这里。我在这儿!”

“阿幼朵?”

“愣着干什么?拉我一把。”

海东来伸手牵头,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食盒。

“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

“额——我溜进来的。”

海东来冷哼一声:“那帮守卫,连个不会功夫的小丫头偷偷溜进皇宫都察觉不到,脑袋怕是不要了。”

“今天是除夕,人家也是冲着你的面子放我进来的。”说着阿幼朵掏出了进宫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和你玩笑呢,我手续齐全的。”

海东来顺手夺过令牌放进自己怀里,阿幼朵伸手拦却抢了个空。

“欸,你这。我还要出宫呢。”

“到时候我送你出去。”

阿幼朵白了他一眼,边开食盒边问:“既然你今夜当值不能回家吃团圆饭,我便陪你在这儿团圆了。你猜猜,我都给你带了什么?全都是你喜欢吃的好菜。还有——明玉坊的好酒”

刚从食盒中拿出一瓶酒,阿幼朵手肘撞到围栏,手劲儿一松,将酒瓶子甩出,酒瓶子即将跌落,海东来飞身接住,一手撑着围栏翻身进来。拔开酒塞,凑近细细嗅了酒香。

“好酒。”

“厉害厉害!长安第一名不虚传啊。”

“你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在这儿?”

“你不总喜欢往高处蹦嘛,在府里大半夜不睡觉,就站在屋顶望,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么好看。放眼整个皇宫,这儿视野最好啦。”

“你到底在瞧什么?”

“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
阿幼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冷风一下子扑面,不由地瑟缩躲了一下,微微定了定神,向远处环视了一番,慢慢开口道:“嗯——整齐的房舍、冷清的街道、家家户户的灯火还有……还有那儿,绚丽的烟火。好一个安居乐业、富庶祥和的长安城啊。”

“你看那儿呢。”

海东来指了指一个巷子里黑漆漆的角落。阿幼朵先是瞪大双眼,又是眯上眼睛,摇了摇头道:“那儿,什么也没有啊?”

“不是什么也没有,是看不见。”

阿幼朵不解。

海东来又解释道:“或许就在那个看不见的个角落,有人正商量着一个足以毁掉整个大唐的阴谋。夜晚的长安城啊,随处可生杀机。”

阿幼朵歪头想了想,突然笑出声来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“方才远远见你,就觉得你像一只鸮。”

海东来皱眉。

“就是猫头鹰啦。“

阿幼朵抿了一口手中的酒,继续说道:世人只道你海东来是大贪官,大权臣,甚至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。即怕你、惧你,又在背地里恨你、咒你,谁承想在所有人都阖家团圆的时候,反倒是你站在这寒夜里警惕地洞悉着黑暗中的危险,守护着长安城的百姓。平日最忌惮的人反倒是自己的庇护者,岂不是好笑?”

阿幼朵转身朝向他,正色问道:“海东来,其实你也不是一个坏人吧?”

海东来耸了耸肩,云淡风轻地反问:“那我算是个好人吗?”

阿幼朵沉吟片刻,开口:“你不是坏人,也不是一个好人。你是一个俗人,你贪啊,你比我还贪。贪权、贪财、贪势,贪恋这俗世里所有的富贵。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呢,但世人总会遮掩一下吧。可你偏不,你明目张胆地贪,甚至有些——虚张声势。不过那也没什么不好,你都已经那么苦了,若对世间没有那么多的贪恋,或许你根本活不下来吧。”

海东来依旧负手而立,右手指尖不自觉地向空气点了两下。低头轻笑喃喃:“原来有人陪也是挺好的。”

那声音被卷到风里。

阿幼朵疑惑地问道:“你说什么呀?能不能大点声啊。”

“我说,有些人喝上一口酒,脸就红成这样,看来没提前吃解酒药,是装不成千杯不醉了。”

阿幼朵听这话心中不服,将酒递到他嘴边,海东来摆了摆手。

“今夜我当值,不能作陪了。”

一阵冷风灌入,阿幼朵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喷嚏。海东来脱下披风,严严实实地将阿幼朵裹住。

“既怕冷,该多穿些。”

“我已经穿的够多了,宋姐姐都取笑我走路像头呆鹅,再穿多些该走不动道了。”阿幼朵顺从地让海东来摆弄着衣服。

“她的嘴倒是挺厉害。”一卷纸从腰间掉了出来,海东来捡起问她。“这个是什么?”

“哦,这个啊,前几日淑宁姐姐在研究南境一些小部族的图腾,就托我也画一张我们族中的图腾,这几日她好像在忙些别的事情,也没朝我要。”

“玄鸟?”

“嗯,是的,我们部落信奉的神明正是玄鸟。”

海东来展开,纸上画着的确实是一只玄鸟展翅的图案。黑色的线条无尽绵延,牵连起十几年前快要淡忘的记忆,海东来苦笑,“我师傅从前总笑我记性不太好。我还总不服气,原来我真的是这样,明明你跟我提了这么多次,居然就没想起来。”

阿幼朵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懵,扯了扯海东来的衣袖,不解地问:“你到底在说什么啊?”

海东来指着纸上的图案,坚定地说到:“我见过这个图腾。”

阿幼朵不可思议地摇头,“中原也相传玄鸟不假,可是这图腾纹理我族——”阿幼朵脑海灵光一闪:“难道是?”

海东来正色道:“十八年前,苗疆医女。”

一道焰痕直窜入夜色,攸地爆裂开来,化作一幅几乎炫亮半个天空的流云飞瀑。朵朵艳丽映射在两人对望的双眸,无言,却是满眼渴望解惑的神色。

长安城内的另一角,宋淑宁被拖倒在冰冷的地面,双手挣扎着撕扯绕在脖子上的白绫,被窒息感憋得通红的面庞一点点扬起,怒视着这化作满天繁星般的绚烂。

白绫的另一头延伸矮墙的阴影里,黑暗中的人将手中的白绫又绕上一圈,加重了力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