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宫西侧,十常侍秘院。
烛火在青铜仙鹤灯台上摇曳,将张让枯瘦的身影拉得扭曲变形,投在绘满祥云瑞兽的墙壁上。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苏合香,却压不住一股陈年纸张和草药混合的、属于老人与阴谋的腐朽气味。张让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一角薄如蝉翼的绢帛,上面影卫特有的密文已被破译,只有四个墨字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:“甄宓入府”。
“呵…”一声如同夜枭磨牙的低笑从阴影里传来。赵忠佝偻着背,从堆满卷宗的书架后踱出,浑浊的老眼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幽光,“侯爷好手段。美玉入怀,甄氏半壁家财尽归囊中,还顺带绑死了中山巨贾。这一手…润物无声啊。”
张让没说话,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件流光溢彩的物事——那是一株尺余高的东海红珊瑚树,枝桠虬结,通体赤红如血,在烛光下流淌着生命般的光泽。这是三日前,冠军侯府管事“顺路”送来的“小玩意”。价值连城,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“何后鸩杀王美人的药渣罐子,埋在昭阳殿后第三棵老槐树下三尺,罐底有‘永巷监制’的戳印。”赵忠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,阴冷而精准,“袁隗那老匹夫,上月派心腹家将袁七,假扮行商,三更天从洛阳西市‘醉仙楼’后门溜出,押着十车精铁箭头送往黑山张燕老巢…接头地点在邙山狐仙洞,密信用火漆封着,印鉴是袁隗书房那方缺了角的‘汝南袁’私章…信使的左脚靴子夹层里,还有半张袁术写给张燕许诺‘共分冀州’的草稿…”
他每说一句,张让捻动珊瑚枝桠的手指就停顿一下,浑浊的眼底寒芒更盛一分。这些,都是他们这些深宫老鬼,用几十年光阴织就的、覆盖整个洛阳乃至天下的蛛网捕捉到的致命毒虫。此刻,这些毒虫被赵忠轻描淡写地抖落出来,成为可以交易的筹码。
“他既要借刀…”张让终于开口,声音嘶哑干涩,如同砂纸摩擦,“老夫便做这执刀人!总好过…被这摇摇欲坠的破船带着,一起沉入阴沟!”他猛地攥紧珊瑚枝,坚硬的枝桠硌得他指骨生疼,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。
“老祖宗…”一个细若蚊蚋、带着颤抖的声音从厚重的帷幕后传来。一个约莫十五六岁、面皮白净、眉眼尚存几分稚气的小宦官宋平,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。他是张让新收的“干孙”,专门负责跑腿传递一些最隐秘的消息。此刻他脸色苍白,额头渗着细汗,显然被刚才听到的秘闻吓得不轻。“…若…若陛下察觉我等相助冠军侯…”
“察觉?”张让猛地松开珊瑚,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紫檀木案上!案上一个温润的药玉扳指被震落,“啪”地一声摔得粉碎!“他拿什么察觉?!”张让的声音陡然拔高,尖利刺耳,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,“刘宏!他如今咳血度日,眼窝深陷得能塞进核桃!整日盯着那太平道的奏报,眼睛里只剩下那把要烧尽世家的黄巾之火!他还有几分心神管这深宫角落里的阴私?管我们这些…这些断了根、等着入土的老阉狗?!”
剧烈的喘息让张让佝偻的背起伏不定。秘院内死寂一片,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赵忠浑浊的呼吸。宋平吓得噗通跪倒在地,浑身筛糠般抖着。
过了许久,张让的气息才渐渐平复,那瞬间爆发的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更深沉的疲惫和算计。他疲惫地挥了挥手,声音恢复了那种特有的、慢条斯理的阴冷:
“通知下去。各宫黄门令,凡冠军侯刘珩所荐之官吏,无论出身,无论考绩,叙用评核一律提一等!吏部若有异议,就说…是宫里的意思。”
“弹劾冠军侯及其党羽的奏章,无论出自何人之手,御史台也好,清流名士也罢,一律压在中书署!就说…陛下龙体欠安,暂缓廷议。压到发霉,压到烂掉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地上那摊药玉碎片,如同看着自己注定腐朽的残躯,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冷漠:
“我等残躯,不过是在这新龙将起、旧蛟垂死的夹缝里…求一条能喘气的活路罢了。宋平…”
“孙…孙儿在!”宋平连忙磕头。
“去,把这药玉渣子扫了。看着…碍眼。”
宫墙之外,永巷深处。
低矮潮湿的排房里,油灯如豆。十几个刚当完差的小宦官挤在通铺上,空气里弥漫着汗臭、劣质灯油和廉价药膏的味道。角落的铺位上,宋平蜷缩着,用薄薄的旧棉被蒙着头,身体还在微微发抖。白天秘院里那森然的杀意和足以诛灭九族的秘闻,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。
“小平子,咋了?又被老祖宗训了?”旁边一个年纪稍大、脸上带着几粒麻子的宦官王顺捅了捅他。
宋平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,不敢多说。
“唉,忍着点吧。”王顺叹了口气,声音压得更低,“咱们这号人,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,主子们打个喷嚏,咱们就得跟着抖三抖。老祖宗他们…那是天上的神仙打架,咱们这些泥地里的蝼蚁,听着响动就得赶紧躲开,免得被一脚踩死。”他翻了个身,面对着斑驳脱落的墙壁,声音带着麻木的认命,“我老家…河内温县的,前年遭了蝗灾,爹娘为了给我那瘸腿的弟弟换半袋麸皮…把我卖进了净身房…能活着,能隔两年托人捎回去几个铜板,让弟弟别饿死…就知足了。什么冠军侯、大将军…离咱们太远了。”
另一个角落传来低低的啜泣声,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宦官福安,才十二岁,想家想得厉害。
“哭什么哭!”一个粗哑的声音呵斥道,是管这排房的老宦官李贵,他瞎了一只眼,脾气暴躁,“进了这地方,就把你那点念想趁早掐了!想想明天怎么把恭桶刷干净,别让主子闻到味儿才是正经!什么家不家的,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!”
排房里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福安压抑的抽泣和窗外呼啸的寒风。这些残缺的身体和灵魂,被禁锢在深宫的高墙之内,如同不见天日的苔藓。他们的世界狭窄而卑微,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少挨顿打,多领半碗稠粥,或者像王顺那样,能在宫外有个信得过的“对食”宫女,互相取暖,聊度残生。至于那翻云覆雨的朝堂,那猩红的冠军侯披风,那即将席卷天下的烽火,于他们而言,不过是茶余饭后遥远而模糊的谈资,是风暴来临前,墙角蝼蚁感受到的、一丝若有若无的地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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