昌邑城,深秋。
寒风卷着枯叶,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这座兖州州治,仿佛被抽干了生气,行人稀少,商铺半闭,连最热闹的市集也一片萧索。唯有一股浓烈的、令人作呕的焦臭味,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,钻入每一个角落,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。
城头,取代了往日的旌旗,七具被剥去皮肉、用粗铁链悬吊着的森森白骨,在风中轻轻摇晃,碰撞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哒”声。空洞的眼窝无声地俯视着这座死寂的城池。乌鸦聒噪着盘旋,偶尔落下啄食骨架上残留的筋肉碎屑。那是陈留卫氏、山阳高氏等七家兖州豪族家主及其核心子弟的遗骸——被新任昌邑令满宠,以“私藏流民为奴”、“田亩过限匿报”、“资敌黑山贼”三大铁律,在万民围观下,亲手签下“斩立决”的判决,枭首示众后,又被暴尸城头十日,以儆效尤!
这七具白骨,如同七把冰冷的铁锤,狠狠砸碎了兖州豪强百年积威的根基,也砸碎了所有观望者最后一丝侥幸。恐惧,如同最凛冽的寒风,深入骨髓。
州牧府衙,书房。门窗紧闭,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萧杀的气息。地龙烧得极暖,却驱不散室内凝重的寒意。程昱(仲德)面无表情地将一卷卷写满弹劾满宠“酷吏虐民”、“动摇国本”、“构陷忠良”的竹简,投入熊熊燃烧的青铜火盆。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竹片,发出噼啪的爆响,将那些出自清流名士、世家门生、甚至朝中重臣手笔的愤怒控诉,化为飞灰。
“荀文若的手腕,愈发老辣了。”程昱的声音如同他投掷竹简的动作一样平稳,“联合颍川荀、陈、钟、辛等十七家大小士族联名上书,引经据典,力陈‘乱世重典’、‘法行则国兴’之理。颍川士林清议,如今倒有大半站在满伯宁这边。朝中那些弹劾的声浪…十停里倒被他们扛住了九停。”
曹操没有看那跳跃的火苗。他背对着程昱,站在悬挂的巨大兖州舆图前,手指正缓缓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鞘。那并非寻常佩剑。剑鞘乃深海沉檀木所制,乌黑油亮,入手温润沉重。鞘口吞口处,镶嵌着一枚鸽卵大小、色泽深青如雨后晴空的奇异玉石——青釭!
这柄剑,是半月前,冠军侯刘珩派心腹快马加鞭送入兖州,指名赐予他曹孟德的。随剑而来的,只有一句口信:“青釭藏锋,可破荆棘。兖州法狱,孟德当为执刀人。”
曹操的手指抚过那冰凉温润的青釭石,指腹在剑鞘看似繁复的缠枝莲纹上,以一种极其隐秘的节奏按压、滑动。轻微的“咔哒”一声机括轻响,剑鞘靠近吞口处的一小片乌木竟无声弹开,露出里面折叠得极薄的几页坚韧皮纸!上面用蝇头小楷,密密麻麻标注着北疆阴山、河套、云中、乃至太行山深处数十处“藏兵洞”的精确位置、兵力配置、粮秣储备、联络暗号!甚至还有五军统帅徐达、李靖、李牧、杨素、韩信的用兵特点与调兵权限!
这是冠军侯在北疆最核心的军事机密!是足以撬动半个天下的力量!此刻,竟如此轻易地交到了他曹操手中!这份信任?不,是掌控!是赤裸裸的宣告——你曹孟德,是我刘珩手中最锋利、也最值得“信任”的刀!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受重用的兴奋、被洞悉的寒意以及不甘屈居人下的野望,如同毒藤般在曹操心底疯狂滋长。他猛地转过身,眼中再无半分面对舆图时的沉静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灼热光芒!
“传令!”曹操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刺耳感,在燃烧的竹简噼啪声中异常清晰。
“乐进!”
“末将在!”侍立门侧、如同铁塔般沉默的乐进踏前一步。
“着你率本部‘虎豹骑’,卸去甲胄标识,换上黄巾裹额,兵分三路!”曹操的手指狠狠戳向舆图上陈留郡几处被朱砂圈出的巨大坞堡,“一夜之间,给本官焚了陈留卫氏这三座最大的坞堡!记住,放火要猛!杀人要狠!但要留几个活口,让他们看清楚,是‘黑山黄巾’张燕的旗号!抢走的粮食,一半散给堡外饥民,一半…秘密运回我军大营!”
“诺!”乐进眼中凶光一闪,抱拳领命,转身大步离去,甲叶铿锵。
“于禁!”
“末将听令!”另一侧,面容冷峻如岩石的于禁躬身。
“挑选军中死士五十人,精于追踪刺杀。”曹操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,“目标——袁绍派往乌桓的信使!截杀地点,选在渤海通往辽西的官道隘口!务必留下‘证据’!那封袁本初亲笔写给乌桓蹋顿,许诺‘共击幽州,平分土地人口’的密信…只需留下后半截!连同信使的半截尸身,曝于官道最显眼之处!要让过往商旅、流民,都能看得清清楚楚!”
“末将明白!”于禁眼中毫无波澜,仿佛只是领受了一项寻常任务,躬身退下。
书房内只剩下曹操和程昱,以及火盆里渐渐熄灭的灰烬。曹操踱到火盆旁,看着最后一点火星湮灭,只剩下青白的余灰。他忽然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!
“哈哈哈!世人皆道我曹孟德是冠军侯门下走狗?是冠军侯手中一把只知嗜血的恶犬?!”
他猛地一脚踹翻沉重的紫檀木案几!案上的笔砚、竹简、镇纸哗啦啦滚落一地!
“好!好得很!”曹操状若疯魔,双眼赤红,指着地上狼藉,又指向窗外城头那七具在风中摇曳的白骨,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狂暴,“走狗?恶犬?哈哈!待本官用这兖州法狱为熔炉,用满宠这把快刀,用这世家豪强的血肉尸骨为薪柴!一把火烧尽这腐朽的枷锁!撕开这浑浊的天地!”
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青釭剑!剑身如一泓秋水,寒气逼人,映照着他扭曲而狂热的狰狞面孔!
“到那时!天下人方知!谁才是这乱世真正的执链之人!谁才配站在那尸山血海之上,俯瞰这重铸的乾坤!”剑锋所指,仿佛要将那无形的、高高在上的世家身影也一并刺穿!
昌邑郡狱,死牢。
这里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,混合着伤口腐烂的恶臭、排泄物的骚气、以及绝望和恐惧凝结成的、令人窒息的寒意。狭窄的甬道两侧,是低矮潮湿的牢房,粗大的木栅栏被磨得油亮。没有床铺,只有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。昏暗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、如同鬼魅般的影子。
老赵佝偻着腰,提着沉重的木桶,沿着甬道艰难地挪动脚步。他是这死牢里资格最老的狱卒之一,头发花白,脸上刻满了风霜和麻木的皱纹。木桶里是浑浊的、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所谓“牢饭”,散发着馊味。每到一处牢房栅栏前,他就用缺了口的木勺,舀起一勺糊状物,粗暴地倒进栅栏下肮脏的破碗里。牢房里伸出枯瘦如柴、布满污垢的手,颤抖着捧起碗,如同饿鬼抢食。
“快点吃!磨蹭什么!满青天的刀可不等你们这些腌臜货!”老赵的声音嘶哑而冷漠,带着一种长期浸淫此地形成的、对生命的极端漠视。
关在最里面一间死囚牢的,是前陈留郡尉卫宏。他曾经是陈留卫氏最得意的旁支子弟,鲜衣怒马,前呼后拥。如今,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,身上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,沾满血污和秽物。曾经保养得宜的脸上,布满青紫的淤痕和干涸的血痂,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。他的指甲在之前的酷刑中被生生拔掉了好几个,手指扭曲变形。
“老…老赵…”卫宏看到老赵过来,挣扎着爬到栅栏边,伸出颤抖的手,声音如同破风箱,“求…求你给我口水…给我口水喝…”他的嘴唇干裂出血,喉咙里火烧火燎。
老赵停下脚步,浑浊的老眼瞥了他一眼,没有任何表情。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囊,拔掉塞子。卫宏眼中爆发出渴求的光芒,拼命把嘴凑近栅栏缝隙。然而,老赵只是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浑浊的劣酒,辛辣的液体让他满足地咂了咂嘴,然后将皮囊塞好,重新挂回腰间。
“水?”老赵嗤笑一声,带着浓重的鼻音,“卫大人,您还当自己是郡尉老爷呢?进了这死牢,还想喝水?等着喝断头酒的时候,自然有你喝的!满青天判你三日后西市口腰斩,你就安心等着吧!”他不再看卫宏绝望的眼神,提着木桶,脚步蹒跚地走向下一个牢房,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嘲讽在阴森的牢狱中回荡:“早知今日,当初少霸占几亩田,少糟蹋几个佃户家的闺女,也落不到这份上!呸!”
卫宏如同被抽掉了骨头,瘫软在地,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流下。他想起自己那座被“黄巾”焚毁的坞堡,想起堆积如山的粮食,想起那些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佃户,想起那个被他强掳入府、最终投井而死的少女…悔恨?不,更多的是恐惧!对那柄名为“法”的冰冷屠刀的恐惧!对那个叫满宠、如同活阎王般的昌邑令的恐惧!对那个站在满宠身后、猩红披风如同血海翻涌的冠军侯刘珩的恐惧!
隔壁牢房传来一阵压抑的、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。那是一个被满宠以“匿田”罪判了斩监候的小地主王老五。他哭的不是自己将死,而是他唯一的儿子,那个才十四岁、在卫宏家做长工的孩子,因为卫宏犯事被牵连,也被抓了进来,关在不远处的普通牢房。王老五拼命拍打着冰冷的墙壁,嘶哑地哭喊:“儿啊…爹害了你啊…爹不该贪那几亩地啊…儿啊…”
哭声在死寂的牢狱中回荡,如同地狱的哀歌。老赵麻木地分发着“牢饭”,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。他只想熬到换班的时辰,用今天领到的几枚沾着油污的铜钱,去街角那家最便宜的脚店打一角劣酒,灌下去,把自己灌醉,忘掉这如同墓穴般的牢房,忘掉那些绝望的眼神,忘掉自己那个在黄巾之乱中失散、生死不知的儿子。活着,像蛆虫一样活着,就是他这样的蝼蚁,在这兖州法狱掀起的腥风血雨中,唯一能抓住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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