赴试之行归来,孽云寺山门沉寂如旧。
风穿松骨,雪落檐牙,连山路上那串湿重的脚印,也很快被寒气吞没。慧明一人缓行,未曾回望。
他此行虽得弥勒法旨,却觉心中更添沉重。百年一度的大集,本是佛门检验弟子修行的法会,诸山长老齐聚,诵经辩义,名为“法试”。可慧明在会中所见,却是一场无声的清洗——那些诵声偏离佛门正音的弟子,被礼送下山,从此不复现于佛门榜籍;有的甚至在返途之夜,悄然消失。
“修行之试,试的不是悟,而是服从。”
他在雪路中默念这句话,仿佛要将其刻进骨髓。
夜入孽云寺,寺门紧闭,唯有藏经楼前一盏长明灯摇曳如豆。慧明径直回到后院的石室,推开沉重的木门,扑面而来的是闭关室的冷气与尘香。
他盘膝坐下,胸中法旨之重像压着呼吸。闭关七日,他不持斋,不焚香,只守静念。
第七日夜,寒月如钩,他在静坐中忽闻低钟一声,如从万丈地底传来。钟声震得心口生疼,眼前光影骤乱,石室消失,四周化为一片幽光婆娑的佛骨幻境。
他立于白骨之殿,殿中无壁无顶,唯有六根如山的金白佛骨,环绕成阵。骨上鎏金符印闪烁,隐隐勾勒出六个古老的梵字,血光在其中渗流。
一尊面目模糊的巨佛,缓缓从虚空中坐起——那佛双目紧闭,却以六只手自胸剖开,捧出一枚枚光轮。每一枚光轮,都包裹着一团燃烧的黑火。
“慧明。”
那声音无喜无怒,却震得幻境颤动,“此为吾之六识——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。六识成执,执为魔种,吾以六印封之,镇世万年。”
慧明看见巨佛将六识化成六印,钉入自身骨节,血流如川,却面露诡笑。笑容中没有半分慈悲,反而像一个笃信赌局的庄家,将赌注押在众生的软弱之上。
幻境骤然崩裂,佛影碎成万千符篆,化作火雨砸向慧明。
他惊觉回到石室,却发现右手指间沁出鲜血,掌心皮肉龟裂,隐隐浮现六个古拙的梵字——“唵、嘛、呢、叭、咪、吽”。每一字都是一道伤口,血丝沿着笔划流淌,疼痛如同从骨中灼出。
慧明闭目,心中明悟:
弥勒封印“六字魔”并非为渡众生,而是将佛执化为根基,以“慈悲”的名义,将世间锁在无形的秩序之笼。六字并非救度之咒,而是六佛相的印契——佛非纯善,而是执念的化形。
“若天下皆诵此咒,天下便皆成印下之人。”
他的声音在石室中低低回荡,如同在空谷中播下一粒极重的种子。
闭关的最后一夜,山外风声夹着诵经,来自山脚流民的破庙。那些饥民日诵佛经求食,佛号中却带着嘶哑与贪意。慧明听得分明,那是《往生咒》。
掌心的血字在风声中隐隐发烫,似在提醒——六字的力量,早已渗入人心,甚至深入骨血。
慧明合眼,不再望向山外。
他知道,那将是下一场魔相的起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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