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堆里的竹枝爆出最后一点火星,化作白灰飘落在箱盖上。孙三手靠着供桌坐下,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,拔开塞子猛灌了一大口,酒液顺着嘴角淌进胡茬里,在火光下泛着晶莹的光。慧明坐在对面的草堆上,灰色僧袍的肘部沾着泥土,他将那枚刻着“花果山水帘洞”的碎片小心放进僧袍内侧的布袋,指尖能感受到碎片传来的微弱震颤。
“从贞观到如今,可不短了。”孙三手用袖口抹了把嘴,酒气混着叹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,“见过些换朝换代的光景,也看过些人模狗样的东西披着虎皮耀武扬威。”他刻意说得含糊,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,避开了慧明探究的视线。
慧明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布袋,里面的碎片像是有了生命般轻轻搏动。他想起小时候在孽云寺后山捡到的一撮金毛,当时只当是普通的兽毛,如今想来,那毛发光滑坚韧,根根如金丝,绝非寻常野兽所有。作为自幼在寺庙长大的僧人,他对世间万物本无太多执念,可这连日来的遭遇,却让他对自己的过往生出强烈的探寻欲。
“法师刚入寺那会儿,才这么点大。”孙三手突然抬手比划了个一尺来高的距离,声音里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柔和,“裹在块破布里,眉心就有这颗红痣,像沾了点朱砂的小和尚。”他记得很清楚,那是贞观年间的一个雪夜,他在古佛洞外发现了这个被遗弃的婴孩,当时对方冻得嘴唇发紫,却死死攥着半片佛帖碎片不放。
慧明的心猛地一颤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方丈从山门外捡回来的孤儿,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段过往。他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化形失败,妖气逆行差点爆体而亡,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寺里的药圃,身边放着株千年雪莲——那雪莲生长在海拔三千丈的雪山崖壁,寻常僧人根本无法采得。当时只当是佛祖庇佑,如今想来,恐怕另有隐情。
“十三岁那年,法师偷溜出寺被山精缠住,是我在你路过的老槐树上刻了道护身符。”孙三手继续说道,掰着手指细数,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,“那山精怕极了这种刻痕,见了就绕道走。”他没说的是,为了刻那道符,他耗了半宿功力,指尖被木刺扎得全是血洞。
每说一件事,他就往火堆里添一根竹枝,仿佛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往事,都藏在这些干枯的竹节里。慧明望着他被火光拉长的影子,突然发现那影子在晃动间,偶尔会显露出某种毛茸茸的轮廓,带着挥之不去的野性。作为僧人,他本该对这些“妖异”之事心生警惕,可面对孙三手,他却只有莫名的亲近感。
“孙施主为何要屡次相助?”慧明终于忍不住问,声音里带着出家人特有的平和,却难掩一丝困惑,“你我非亲非故,我身上又带着这等不祥的妖气……”
孙三手灌酒的动作顿住了。他低头看着葫芦口的酒液,沉默了很久,久到破庙里只剩下外面竹雨敲打屋顶的声音。“或许是看法师顺眼吧。”他最终这般说道,语气带着惯常的散漫,却避开了真正的缘由。他不能说,是因为这个孩子身上有他的妖气,有如来的佛骨,是这天地间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存在;更不能说,看着对方从懵懂婴孩长成正直僧人,让他在这孤寂的千年里,有了点活下去的盼头。
他从怀里掏出块褪色的红布,小心翼翼地展开,里面包着半片干枯的婴儿襁褓碎片。“这是法师当年裹身的布料,留着或许有用。”他把红布递过来,指尖微微颤抖,像是在传递什么珍贵的宝物。
慧明接过红布的瞬间,那布料突然化作光点,融入他的掌心。体内的妖气与佛力同时骚动起来,像是找到了失落已久的拼图。他望着孙三手布满老茧的手指,那上面有纵横交错的伤痕,有岁月刻下的沟壑,却唯独没有怨怼。作为僧人,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历经沧桑的疲惫,以及隐藏极深的温柔。
“施主就不怕我真的成了祸乱世间的妖魔?”
“怕过。”孙三手坦诚道,“尤其是法师十五岁那年,‘贪’魔第一次显形,把山下的粮仓搬空了。我在寺外守了三天三夜,手里攥着件能镇住妖气的东西,随时准备动手。”他看着慧明惊愕的眼神,突然笑了,“可后来看见你把粮食分给流民,自己啃树皮,就知道这颗心没长歪。”他没说那件“镇妖之物”,就是他贴身藏了千年的金箍残片。
火堆彻底熄灭了,破庙里陷入一片昏暗。只有怀里的金箍残片还在微微发光,映着孙三手鬓角的白发——那是千年岁月留下的痕迹,藏在粗布头巾下,像被雪覆盖的荒丘。
慧明突然明白,这个神秘的男人,绝非凡俗之辈。他用百年的孤独守护着一个偶然诞生的生命,用沉默的注视对抗着未知的阴谋,把所有的不甘与温柔,都藏进了这竹海深处的破庙里,藏进了那块褪色的红布里,藏进了每一个他暗中相助的瞬间。
外面的竹雨渐渐停了,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,透过石缝洒下清辉。孙三手收起酒葫芦,起身往门口走去:“天快亮了,我们得赶在追兵找到这里前离开。”
慧明跟在他身后,踩着满地潮湿的竹叶,听着脚步声与远处的鸟鸣交织成曲。他摸了摸怀里的红布,感受着那方布料传来的温度,又看了看前面孙三手稳健的背影,突然觉得前路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些。不管对方是谁,有着怎样的过往,至少此刻,他们是同路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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