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,柴房里那股干燥混合着灰尘的独特气味就精准地戳醒了林二狗。他迷迷糊糊睁开眼,几根顽强的稻草像刚做过的人工植发,歪歪扭扭插在他乱糟糟的头发里——昨晚指尖那阵妖风引发的“稻草爆炸案”余威尚存。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右手食指,对着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灰尘,屏息凝神,模仿着昨日测灵石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。
“老天爷,给点面子,吹口气儿就行……”他心中默念。
噗!一小股微弱却意外的气流从他指尖窜出,精准地掀动了脚边一堆昨夜侥幸未被波及的稻草。哗啦一声,干草纷纷扬扬,再次在天刚破晓的柴房里上演了一场微型风暴。其中几根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,毫不客气地糊在了他脸上。
“哪个杀千刀的!大清早就给灶王爷上贡稻草灰?!”一声炸雷般的咆哮从门口劈进来。胖厨头顶着个油光锃亮的脑门,穿着油腻腻的围裙,左手拿着个油光澄亮的大铁勺堵在门口,活像一尊怒气冲天的门神,“林二狗!又是你!劈柴劈出花来了是吧?赶紧给老子滚出来!把柴房收拾干净!再去把外头那堆柴劈了!劈不完,早饭就在猪圈里吃!”
唾沫星子带着隔夜的蒜味,精准地喷了林二狗一脸。他缩着脖子,飞快地扒拉掉脸上的稻草,心里嘟囔个不停“我说老祖宗嘞,你可悠着点”。他默默地扛起角落里那把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破柴刀,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,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焦黑石头映入眼帘——像是被火烧过,又像是被什么大力砸碎后剩下的残渣,黑黢黢的,混在稻草屑里毫不起眼。他没多想,一脚踢开,赶紧去院里劈柴。
光脚踩在冰冷的粗砺碎石地上,昨天被狗撵着追鞋的狼狈感又浮上来。他抡起柴刀,咔嚓一声砍在地上,带着一丝青烟的火星子转瞬即逝,手臂震得生疼。去他娘的金丹大道,老子现在至少……能砍出火星!他对着冰冷的柴禾,恶狠狠地想。
伙房的热气混着油烟、肉腥、蒸腾的水汽,劈头盖脸地糊住了林二狗。他端着满满一大盆刚洗好的菜叶子,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油腻的水渍,一阵头晕眼花。汗水流进眼睛里,蜇得生疼。
“没长眼啊?挡着路了!”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。胖厨头叉着腰,腆着肚子,像审视一堆待处理的厨余垃圾,“小子,看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,劈点柴都跟要了你半条命似的。外门不养闲人,尤其不养光会喘气的废物!赶紧的,收拾东西滚蛋,省得浪费粮食!”
滚蛋?林二狗心里咯噔一下,像被冷水浇透。昨天测灵根的长老那句轻飘飘的“无灵根”,此刻又重重砸在心上。他下意识地攥住了腰间那块硬硬的物件——堂叔林大勺塞给他的竹牌。冰凉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回了点神。“厨头……我有……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干涩,从腰间费力地解下那块竹牌,递了过去,“我叔……林大勺……”
胖厨头斜眼看过来,粗壮的手指捻起那块简陋的竹牌。牌子上歪歪扭扭刻着“大勺荐”三个字,背面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,浅得几乎像是竹子天生的纹理,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。胖厨头的胖脸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,随即挤出一个极其难看、掺杂着厌恶和忌惮的表情。
“呸!晦气!王大勺……他娘的……”他低声嘟囔了几句,像是吞了只苍蝇,一把将竹牌几乎摔回林二狗怀里,“算你小子命好!得了,滚去干活!”他嫌弃地挥挥手,油腻的手指指向堆满残羹冷炙的角落,“看见没?太阳落山前,把那些全倒了!后巷!倒干净点!别留渣子引来耗子!敢耽搁一刻钟,照样滚蛋!”
林二狗赶紧把竹牌揣回怀里,那点冰凉似乎成了此刻唯一的依靠。他没敢再吭声,默默走向那座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厨余山。
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,懒懒地挂在山坳边,把鹤山宗后巷染上一层暧昧不明的昏黄。空气中弥漫着腐烂菜叶和某种陈年污垢混合的复杂气息。林二狗憋着气,拖着那桶沉重的、散发着馊味的厨余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的石板路上,只觉得这味道比他劈了一整天柴的胳膊还沉重。只想快点倒掉回去瘫着。
哗啦——大半桶黏糊糊的东西倾泻进巨大的石头泔水池。声音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嘶……饿……”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,毫无征兆地从阴影里飘了出来。
林二狗吓得猛地一哆嗦,差点把手里的桶扔出去。他惊魂未定地扭头望去——墙角最深的阴影里,蜷缩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。破破烂烂的布片勉强挂在身上,露出的皮肤脏污不堪,沾满污泥和某种可疑的暗色。头发胡须纠结成一团乱草,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。但那浑浊中,此刻却射出两道直勾勾的光,死死胶着在——林二狗手中那个刚倾倒完、桶壁上还沾着些许饭粒油花的泔水桶上。
那眼神,像是饿了三辈子的恶鬼终于看见了祭品。
林二狗头皮发麻,下意识地想拔腿就跑。可那眼神里的光太过直接,太过赤裸裸,一下子刺破了他昨夜蜷在柴房稻草堆里,饥肠辘辘盯着屋顶椽子,幻想一块热乎馒头的记忆。那滋味,跟饿鬼也差不了多少。
一股说不清的酸涩堵在喉咙口。他犹豫了一下,终究心软占了上风。他四下瞅了瞅,确定没人注意这犄角旮旯,迅速从桶里舀出一勺还算干净的、上面浮着几片菜叶的白饭,递向阴影:“给……给您的……快吃,吃了快走”声音有点抖。
那黑影几乎是扑过来的,枯柴般的手一把夺过勺子,连勺子带饭一起塞进嘴里,狼吞虎咽,喉头发出急切的咕噜声,饭粒掉在脏污的衣襟上也不管。几口扒拉完,他抬起那张藏在乱发胡子后的脸,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杂乱的毛发缝隙,精准地锁定了林二狗。
“有肉吗?”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理所应当。
肉?!林二狗一僵。厨房里那点私货,可是妖兽肉的边角料!胖厨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,平时切点渣子都心疼得要命,给这老乞丐?被发现会死的!
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,里面有饿极的光,却意外地没有乞求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执着。林二狗心里天人交战,最终咬咬牙,趁着无人,飞快地从桶底摸出他用树叶包好藏着的一块肥多瘦少、带着厚皮的妖兽肉边角料——这是他琢磨着晚上给自己偷偷加的一点油水。他迅速用柴刀切下小孩巴掌大的一块,飞快塞进老者手里:“快……快吃……”
老者看也没看,三两口就把那点油腥吞了下去,粗糙的喉结上下滚动。刚咽下去,他又抬眼,声音带着一丝让人头皮发紧的渴望:“酒?”
林二狗腿肚子都开始抽筋了。酒?胖厨头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一小坛劣质烧刀子!藏在伙房最隐秘的角落!那可是他的命根子!偷胖厨头的酒,跟捅马蜂窝没区别!他几乎想立刻转身逃跑。
可老者的脸,在昏黄的光线下,脏污掩盖不住那种深入骨髓的枯槁和虚弱。林二狗想起了自己空荡荡、被所有人嫌弃的未来。他妈的,反正都这样了……他心一横,再次溜回伙房,心脏狂跳,像做贼一样摸到角落,掀开几个盖着的空筐,手伸进最底下,摸索到那个粗陶坛子。指尖触到冰凉的坛壁,他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点缝,用最脏的一个破葫芦瓢从坛底舀了大半瓢——舀浅层的怕被发现少了。酒液浑浊,散发着刺鼻的劣质气息。他飞快盖上坛子,恢复原状,端着瓢跑回后巷。
老者接过葫芦瓢,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。他仰头,“咕咚咕咚”狠狠灌了几大口。辛辣的酒液顺着他肮脏干裂的嘴角流下,蜿蜒过布满污垢的手背。奇异的是,在那酒液流淌过的一小块皮肤上,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道极其细微的青色纹路,像水痕划过旧皮革,瞬间又隐没在肮脏的皮肤褶皱里,快得仿佛是光线造成的错觉。
老者放下瓢,长长地、满足地呼出一口带着浓烈酒臭的气。
林二狗看着他,心里那点微薄的圣母感还没冒头,一个憋了一天的念头,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。他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垃圾堆旁、气息浑浊的老乞丐,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。或许……或许他也是个……走投无路的人?
“您……”林二狗舔了舔嘴唇,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声音干涩得厉害,“您……不修炼吗?”问完他就后悔了,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。对一个捡泔水的老乞丐问这个?他真是昏头了!
老者喝酒的动作顿住了。他缓缓转过头,那隐藏在乱发后的浑浊双眼,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林二狗的目光。那眼神里没有意外,没有感激,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、冰冷的嘲讽。他咧开嘴,露出一口残缺发黑的牙齿,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极其不适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嗤笑声。
“嗤……修炼?”他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,像钝刀刮过骨头,每个字都淬着冰碴子,“没灵根的狗,炼个屁!修炼?那是有灵根的老爷们才能做的美梦!你?就你这样的?”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林二狗的鼻尖,“废物点心一个,趁早死了这条心!给老子滚远点,别耽误我要饭!”
“没灵根的狗……废物点心……”
这几个字,像烧红的铁钎,狠狠捅进了林二狗的心窝,再残忍地搅动。测灵石爆裂时的刺目光芒,村民们瞬间爆发出的哄笑声,玄机子长老那淡漠的眼神,昨天被狗叼着破鞋满村跑的狼狈……所有刻意压下去的屈辱瞬间翻江倒海,冲上头顶,淹没了他的理智。巨大的羞耻和愤怒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,拳头死死攥紧,指甲抠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。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,又被他狠狠地憋了回去。
他猛地转身,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散发着恶臭的后巷,逃离这个用言语把他尊严彻底踩进泥泞的老乞丐。
一步,两步……
就在他要冲出巷口昏暗光线的刹那,一股无法形容的倔强,像石头缝里硬钻出来的草芽,顶开了沉重的屈辱。他猛地停住脚步,背对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。
巷子里死寂一片,只有他自己的呼吸粗重得吓人。
他慢慢地,极其艰难地转过身。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半边脸上,映得那双通红的眼睛里,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光。
他看着老者那双浑浊的眼睛,声音嘶哑,带着一丝颤抖,却异常清晰地、一字一顿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:
“可我……昨天吹出过风。”
话音刚落,死寂瞬间凝固。老者脸上那种混杂着鄙夷和麻木的表情骤然僵住,如同被冻结的面具。他那双浑浊不清、仿佛永远蒙着一层阴翳的眼睛,猛地爆射出两道锐利到令人心悸的精光!那光芒一闪即逝,快得如同幻觉,随即又沉入更深的浑浊。但他整个人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,脖子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姿态向前探出,那双眼睛,死死地、牢牢地、如同捕捉猎物的毒蛇,钉在了林二狗的右手上——那只曾经试图控制微风,却只吹飞了稻草、引来了怒骂的手。
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均的呼吸声,还有远处伙房里隐隐传来的锅勺碰撞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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