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雾盈准时到了永济商号,掌柜的一见她,殷勤地凑上来,“这位姑娘请。”
雾盈有几分疑虑,按理说商号的人都应当知晓了她侧妃的身份,如此热情,虽不说哪里不周到,但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。
“娘娘来了,”裴清欢换了一身石榴红的百褶裙,衬得她唇似胭脂,眉如远山。
那股香气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,比昨日更加浓烈,雾盈禁不住被呛得咳嗽了一声。
“裴老板考虑得如何了?“雾盈微微一笑,”太子殿下说了,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。“
”与东宫合作固然是好,“裴清欢的声音在慵懒中却有种即将刺破的尖锐,”不知柳大人可否有资格代表东宫呢?“
骤然间,她的帷帽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得四分五裂,雾盈头上的簪子竟然也被这股内力震得断裂,她惊诧地往后退了两步,面色惨白如纸,”你······“
”怎么,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柳月汀的?“裴清欢施施然踱到她面前,手指捏住她的下巴,”柳大人,你还是太单纯了。“
裴清欢笑出声,她玩味地摩挲着雾盈的脸,袖口飘出一股银白色的粉末,雾盈来不及反应就失去了知觉。
”嘀嗒,嘀嗒······“
雾盈是被水落地的声音惊醒的。
她身子蜷缩在一堆蓬乱的稻草上,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。
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,这里是一处幽暗的地牢,铁栅栏门四处围困,不远处的墙壁上斑驳的血迹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腥味。
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,从头顶上唯一的空隙中漏下来的一缕光线落在了墙壁上,那墙壁上吊着一个不成人形的人,他浑身皮开肉绽,骨瘦如柴,惨烈至极。
他的手被锁链吊着,已经被磨出了一截白森森的骨头,雾盈捂住了嘴,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。
他面前的刑具泛着冷冽的寒光,每一个都是如此锐利,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连骨头渣都不剩下。
雾盈拖着脚步凑近了去看,那人忽然动了一下胳膊,铁链被拽着发出哗啦的响声,她被吓了一跳,下意识往后一缩。
那人睁开布满血丝的眼,气若游丝,看见雾盈,嗫嚅道:”你······“
”这是哪里?“雾盈观察着他的神情,”你又是谁?“
见他张了张干巴巴的嘴唇却没吐出一个字,雾盈失望地摇头,转身想要离开,却听得一声微弱的呼唤:“你是······柳······”
雾盈打了个激励,她猛然回过身,“你怎么知道?”
她按耐住心头的恐惧,朝前一步步走去,他那张惨白如同鬼魅又布满血污的脸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,雾盈禁不住尖叫出声,“是你!!!”
是她爹从前的下属,户部左侍郎颜祐。
她明明记得他被贬到漓扬当太守去了,怎么会······
当初他爹还去折柳亭去送他,她记得清清楚楚的。
不过两三年前的事情,后来听说他不堪贬谪,投水自尽了。
今日一见,当真觉得让人心惊。
看来他投水自尽是假,被囚禁于此才是真。
雾盈觉得迷雾中的纱幔更摸不真切了,往前一步是深渊,后退一步却又是地狱,真是······
颜祐一副遭受重刑神志不清的样子,雾盈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,她在狭窄的空间里踱来踱去,却没有一点思绪。
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,但她既然没死,必定是对那帮歹人还有价值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喊道:“有人吗?”一连喊了四五声,头顶的小窗才挪开一条缝隙,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小男人不耐烦道:“怎么这么不老实?”
那男人见到雾盈的一瞬间眼睛立刻亮了,色迷迷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圈,雾盈被盯得心里发毛,颤声道:“我······我要饿死了······”
这是她唯一出去的机会了。
那看守转头去给她拿了一个馒头,他从头顶的铁门钻进来,顺着台阶朝雾盈走来,雾盈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射程。
在距离看守只有五步的地方,她按下了机关,袖口飞出两只箭,直直插进了那男人的胸口。
他的脸色陡然一变,却也来不及反应,摇摇晃晃走了两步,想要说什么,最终还是颓然倒下了。
她的袖箭上面涂了麻药,发作得很快,能让人在几个时辰内不能动弹。她飞快地把他的外衣脱下来套到自己身上,从衣服上撕出一块黑布条绑住自己的长发,然后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灰。雾盈三步并作两步,走上台阶。在钻出地牢的最后时刻,她回头望了一眼浑身血迹斑驳的颜祐,心里默默念了一声: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。
哪怕只是为了更接近真相一点,哪怕玉石俱焚。
四周的石壁黑黝黝的,像是在地道中,湿气有些重,凉意蔓延上她的皮肤,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当她艰难地从空隙中挤出来,冷不丁听到身后一声:“怎么了你?这么慢吞吞的!”
“我……我坏肚子了……”雾盈弯下腰捂着肚子,露出痛苦的表情,“哎呦……”
“快滚快滚。”身后的男人挥挥手,果然不再理会她,雾盈快步朝着有些亮光的方向跑去。
那是一块巨石,堵在了山洞的入口,有幽微的月光从石头与洞口间的缝隙中溜进来。
雾盈尝试着推了推,当然是无济于事,她迅速环顾四周,发现墙壁上有个形状很特别的凹槽,应该是由机关控制的。
忽然间,她想起了看守别在腰间的那块一晃一晃的白色石头,应该与凹槽正好是匹配的,她连忙摸向自己的腰间,幸好她当时匆忙套上衣服时,没把石头落下。
她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按进凹槽里,伴随着一声巨响,石门缓缓开启。
山野间清新的风扑面而来,有零星的萤火虫在林间闪烁,她却来不及享受这片刻的安宁,因为纷乱的脚步声忽然在身后乍响!
“她跑了!”
“怎么回事?你刚才不是坏肚子了么?”
“没有,方才她穿了我的衣服……”
“废物!”那男人痛骂一句,擎着火把朝洞口追来,这里都是一片低矮的灌丛,根本藏不住人。
雾盈踉踉跄跄地朝西边那片相对茂密的树林奔去,好几次她的裙子都被刺划破了,她也顾不得许多,扯下来就继续跑。
然而就在闯入那片松林时,雾盈的手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走,随即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。
她惊恐地睁大眸子,唇瓣翕动,来人连忙捂住她的嘴。
四目相对。
雾盈肩膀被皴裂的树干硌得生疼,见宋容暄没有放开她的意思,只好不清不重地咬了他的手指一下。
他这才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,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松林外不远处的斜坡上,黑衣人的头目带着四五个小喽啰擎着火把围过来。
雾盈的身体一下子绷紧,她不安地看了一眼两侧拔剑蓄势待发的左誉和齐烨。
“放心,我在的。”
独属于宋容暄的清冷气息喷洒在她的周身,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。宋容暄不敢看被自己圈在怀里的雾盈,两个人同时闭上了眼睛。
一瞬的贪念。
火苗零零星星窜动,如同地狱的鬼火。
“老大,那边树林里好像……闹过鬼……”那个矮小猥琐的看守咽了一口唾沫,打起了退堂鼓。
“想跑?不要命了?”首领横了他一眼,“小心白圭夫人把你变成鬼!”
看守肩膀瑟缩了一下,不敢再提出异议。
几人举着火把挨个树搜寻,眼看距离雾盈几人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,宋容暄从腰间摸出一把飞镖,手指发力,飞镖如同飒沓流星一般钉进了距离他们十丈开外的树干上。
“那边有声音!”
几个人四下围拢过去,一人举起钢刀,蓄势待发。
说时迟那时快,雾盈感觉自己的手臂又被人猛然一扯,她眼前一黑,下意识跟着宋容暄跑出去几步,然而还是被敌人发觉了。
“在那边!”
雾盈心下一紧,她手被包裹在宋容暄略带薄茧的宽大手掌里,手心冒出一层粘腻的汗。她脚下生风,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一双腿来。
“快去禀报夫人!”首领一声低吼。
山路漫长得似乎到不了头,雾盈甚至听到飞镖破风的声音,看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们离开这里。
雾盈看到山下那匹通体纯黑的乌骓马玄霜和两匹混血蒙古马时,心头略微一松。
这匹乌骓马自从宋容暄十岁时就一直跟随着他南征北战,立下汗马功劳。
玄霜一见到主人,兴奋地高高抬起前蹄嘶鸣,雾盈急忙道:“可我不会骑马……”
“上去就会。”宋容暄跨上玄霜,搂住她的腰,把雾盈提了上去,雾盈双手揪着马鬃,玄霜吃痛朝前飞奔,左誉齐烨殿后,四人远远把云蒙山甩在了身后。
清晖遍地,月色如银。
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,雾盈从没骑过马,此时紧张地不敢睁眼,整个人伏在马上,紧紧搂着玄霜的脖子。
“你可以把玄霜松开了。”宋容暄提醒她。
“不行!我会掉下去的……”雾盈紧张得直打颤。
左誉策马跟上来,“侯爷,调兵吗?”
若是错过了今夜的时机恐怕敌人会大批转移,此时时辰已经不太宽裕。
“先派人查抄裴氏的资产,”宋容暄有条不紊地吩咐道,“务必要捉活口。”
“剩下的人,随本侯去云蒙山。”宋容暄把马停在宫门口,扔给雾盈一块令牌,“接着!”
雾盈伸手抓住,一看,居然是天机司的獬豸纹金令牌。
“有什么情况,可以随时出宫找本侯商量,只有一条,别轻易让人发现你出宫。”宋容暄扔下这句话,策马而去。
雾盈的紧张还没来得及消退,她的胸口一起一伏,脑海里思绪纷杂。
裴氏,为何会与歹人是一伙的?
薛闻舟对这件事到底是否知情?
雾盈深知,此事一旦牵扯到了薛家,宋容暄办案必然遭到处处掣肘。
她拖着疲惫的脚步,踉跄着朝幽梦轩走去。
第二日一醒,雾盈发觉日光已经照进了屋里,心道误了时辰,怎么没人叫她。
婢女白露推门而入,“大人醒了?”
“怎么不叫我?今日不是要上值么?”雾盈已经站起来披上自己的大袖衫,却听白露道:“昨日皇后娘娘听说司衣两日没回宫很是震怒,后来晌午侯爷派人回话,说是柳大人在帮二殿下负责的私盐案出谋划策,娘娘听后很是欣慰,还嘱咐大人多休息几日。”
原来是这样。
宋容暄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,还真不是谁都有的。
雾盈唇角微微弯起,忽然想到了什么,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。
昨夜不知歹人是否逃脱……
白露已经把白米粥端到她身前,雾盈拿起勺子舀了几下,不经意道:“有薛家的消息么?”
“大人怎么知道的?”白露一脸惊讶,“昨夜薛少卿的夫人暴毙……”
“你说什么?”雾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她抓着白露的手,“这是真的?”
“当然,满宫都在传,今早皇后娘娘还派人去薛家抚慰……”
雾盈觉得眼前一黑,一口气闷在胸口里。
真是……白费功夫!
本来以为裴氏是私盐的突破口,谁想到在这个节骨眼,这条线居然断了!
雾盈一手按在桌子上,白露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“我要去见皇后娘娘。”
一见到她,肖蓉像见了救命恩人一样迎上来,“柳大人,你可算来了!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娘娘这几日一直不得安寝,连太医院开的药都不怎么管用,再加上犯了头风的老毛病……”肖蓉一边低声与她说话一边往床帷罗帐里头瞟,皇后这会刚刚小憩完醒来,她食指捻着自己的太阳穴,神色倦怠:“阿盈,进来吧。”
“娘娘。”雾盈屈膝行礼。
不过短短几日未见,皇后的鬓边就又染了几缕风霜,身子也轻减了许多,年前做的绯色牡丹齐腰襦裙已经不大合身了。
“本宫日日担忧允宁,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,你也知道,太子这边是不得不防备的。”皇后叹了口气,殷切的目光转向雾盈,“宋侯爷那边,案子可有什么眉目了?”
也不算有,也不算没有。
雾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,只好道:“娘娘且宽心,相信二殿下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能与宋侯爷一同破此困局的。”
她知道皇后担心的缘由,无非是案子没有告破,皇上责罚二殿下办案不力。
只要她把话头往这个破案的方向引导,皇后自然会答应她的请求。
“娘娘,下官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“都什么时候了!”皇后拂袖眉头一皱,“还不快说。”
“下官是此案目击证人,昨夜曾亲眼见过歹人,或许……会对二殿下和天机司有所帮助。”雾盈拿出了宋容暄昨夜扔给她的令牌。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皇后半信半疑望着她。
“下官在破案之前,可否暂住柳府,协助天机司公务。”
“本宫准了。”皇后的面容显出淡淡的不耐,“你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
望着雾盈逆光走出鸾仪宫的身影,肖蓉凑到皇后耳边悄声道:“司衣这是……”
“但愿她是为允宁筹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