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5书阁 > 现言小说 > 开封1044 > 第一章 白玉堂初入汴京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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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 北宋庆历四年,冬至,东京汴梁。

这一天,对于北宋人来说,是一年里的大日子。

百姓们忙着置办新衣、回家摆酒酬神、祭祀先祖,官员们忙着交接一年的工作,年终审计、账目清算。

因为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冬季,从冬至到除夕,朝廷开放关扑等活动,上至皇帝、宰相,下至地方官员,终于可以卸下这一年的重担,抛开顾忌,参加民间的庆贺活动,实实在在地享受与民同乐。

对于日常缉查甚严的宋朝官员来说,冬至的到来,意味着悠长假期的开始。不论是百姓,还是官吏,冬至,是宋朝人的年终大节。

这一天既是冬天的开始,也是新一年的起始。

街上行人的脚步,都比以往要加快了些,大概都想要早些赶回家,和家人一起吃团圆饭。偶尔有酒家匆匆经过,也是为城中大户送些热吃食。

时下,开封城里的大户人家最时兴的是向酒家预订吃食,方便又省事,只是忙了酒家的闲汉,每天要跑好几趟。还好,往来的大户多有赏钱,一天下来,自己打壶酒,吃顿热水饭,是足足够了。

天气逐渐阴冷,潘楼街的王婆一直念叨着下雪,偏老天就不给她面子,雪始终没有下来。

街坊四邻便笑道,“您老可做得地媒,可这老天的缘法,还是求告菩萨更加灵验。”

自入冬以来,官家一直吃斋诵经,也不见菩萨心软,下一场瑞雪,来宽抚皇帝虔诚的心。

这一年,北宋朝廷刚刚与西夏签订了停战协议“庆历和议”,一力签订停战协议的正是中书门下平章事(使相)兼枢密使,庞籍。

宋和西夏的停战和谈,堪称一场拉锯战,从庆历三年正月一直谈到了十二月,几乎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,最终西夏妥协,同意向宋称臣。

在确定双方的地位之后,又围绕好处费等问题谈了将近半年,直到庆历四年的五月前后,终于议定了所有细节,签署停战协议。

庆历四年十月初二日,宋仁宗颁布和议诏书,标志着庆历和议的达成。西夏向宋称臣,而宋给西夏的好处是:银子72000两、绢153000匹、茶30000斤,两国开放边境贸易。

庆历四年,终于在“新政”、“停战”等谈判声中,吵吵嚷嚷地过去了。

入夜了,汴京城里的酒楼、食肆热闹非常,闲汉小乙提着空食盒在路上狂奔——他刚刚给官员府中送了吃食,现在忙忙地赶回去交差。

不想,一个不留神,和迎面而来的一位年轻人撞个满怀,眼见得把对方的外袍弄得污了,忙不迭地赔小心。

这匆匆赶路的年轻人是杭州府白家主事人白玉堂。

他刚从杭州赶来,急着在黄昏关城门之前进城,这一路走得颇有些心急,人马俱疲,又忙着赶路,不及躲闪,与小乙撞在一起。

眼见得外袍弄上了泥灰,他皱皱眉,只掸了掸衣服,未与小乙计较,匆忙离开了。

透过白玉堂的眼睛,我们将看到一千年前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,北宋都城,东京汴梁。

梁门大街,东京最繁华的街道,横穿整个汴京城,紧挨着皇城,与汴河大街平行。

两条街中间,便是著名的大相国寺、开封府、尚书省、景灵宫、太常寺等中央一级职能部门。周围环境好、交通便利、街道宽阔,这里也是政府一级官员们的办公场所。

东京汴梁的内城是政治核心区,是官员上班的地方,私人住宅较少。

沿梁门大街和汴河大街分别向东南部、西北部延展,走出旧城,才逐渐到了住宅区,官员和百姓的房子分散在河畔两岸和城门附近。

这里也是东京外城,遍布酒楼食肆、各色店铺、集市、花园,商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,闲汉往来于正店和住家之间送货,街上还有卖茶卖水卖果子的,好不热闹。

梁门大街和朱雀大街沿街设有关扑、投壶、听书、影子戏、杂艺、傀儡戏、女子相扑等各式游戏,街上悬挂着花灯。

正值年节,汴京免了霄禁,百姓可通霄达旦自由出行。冬日的梅子姜、胡桃滴酥卖得最好,还有王楼山洞梅花包子、曹婆婆肉饼,都挤着来采买的人。

此时街上行人穿梭往来,人流如织,往来的叫卖声不绝于耳。

有的人才吃了家宴,便带家人到街上玩耍,或到瓦子里听书,或到正店里买一壶酒吃着,又叫乐伎行首弹了曲子来听。

时下最时兴的便是柳永的《雨霖铃》和《鹧鸪天》,正店里唱的也多是这两支。

还有些普通百姓,劳作了一日后也带着家人幼童上街,或买两只包子,或提一只灯笼哄着幼童。京城还有些达官贵人的家眷,由下人陪着,戴了长长的帷帽,也趁夜出来瞧个热闹。

不管是玩乐的贵客、奔波往来的闲汉,抑或挑担子沿街叫卖的商贩,每个人脸上都发着光,洋溢着节日里的喜庆。此时虽是夜间,城里却好一派热热闹闹的过节景象。

只不过,这一番过节的热闹和喜庆,与白玉堂却毫无关联。

他穿着丧服,挤在过节的人群中,似乎感受到了寒意,他又紧了紧斗篷,只有眼睛里似有一支火焰在跳动,他浑然不觉汴京城里一派冬节的喜庆,十三紧跟在他身后,二人穿过人群,径直奔向白家在汴京的府宅。

白府大门紧闭,门前已悬挂了举丧的白幡,下人开了门,将白玉堂迎了进去。

白玉堂从杭州一路风尘仆仆赶来,为哥哥白锦堂奔丧。

作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,白家,在两浙路无人不知。白家执官方交引文据,做着船户、店铺、酒楼、田庄等生意,所有事都是白锦堂一人打理。

白锦堂为人谦卑有礼,做生意童叟无欺,是个厚道人,遇到穷苦人也会解囊相助,是远近闻名的善人。

回到白府,二人换了套干净衣服,才刚坐下来,只见管家林五策泪流满面地走了进来,一把抱住了他,痛哭不止。

白玉堂的眼泪也落了下来,他低着头,拳头捏得咯咯作响,他擦了擦眼睛,低声向林五策问道,“兄长现下在哪里?”

林叔止住了哭声,擦了擦眼睛,有些犹豫着说道,“人已经装殓好,就在后院,你……你还是不要看了罢。棺木都已盖好,再打开,恐会使大郎泉下不得安宁。”

白玉堂站起来,语气极其坚定,说道,“我要去看看兄长,快带我去。”

林叔只得将他带到后院,灵棚之下是一具乌黑的棺材,几个下人在一旁烧纸,低声哭着。白玉堂站在棺材前,用力将它推开。只见大哥白锦堂躺在里面,神色安然。

他只瞧了一眼,又忍不住掉下眼泪,哽咽着问道,“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?兄长可有留下什么话?”

林叔站在他身边,小心地扶着他,似乎不想让他去触碰棺材里的尸体,他答道,“算来,刚过了三七。大郎的事太过突然,我前一日还去看过他,说不日就能回家。他还说今年冬节要回杭州与你一同过,却不想,第二天就收到了大理寺传来的话,说人就没了。”

白玉堂看着躺在棺材里的人,不顾眼泪直冲而下,大声喝问道,“人是怎么没的?难道仵作就没有看过吗?”

林叔答道,“瞧过的,说是……”他哭了出来,话便没有说下去。

一旁的下人接口答道,“二公子,他们说咱们大公子是自杀的,林叔不信,当时就和他们理论了起来,但大公子是在监牢里没的,咱们又没有证据,我们没了法子,就把大公子带回来了。”

白玉堂听了,一拳捶在棺材边上,怒道,“胡说!兄长怎么可能自尽?你们没有找过其他人来验吗?”

林叔忙拉住他颤抖着的手,说道,“开封府、州府提案刑狱司,还有城中的仵作,都找过了,说大郎确实是自杀的。”

虽然所有仵作的说法都一致,但白玉堂仍不能相信,他觉得胸口一阵剧痛,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拉大哥的手,却被旁边的林叔一把拽开,哭道,“大郎已去了多时,人也不能复生,就让他好好地去吧。”

白玉堂如何肯听,他从小就没了父母,兄弟二人便相依为命。大哥更是将他一手带大,兄弟俩感情极深,如今骤然离开,他难掩悲痛,想再抱一抱自己唯一的亲人。

他碰到大哥的手时,只觉得如寒冰一般刺骨地冷,白玉堂更觉心如刀割一般,不顾这冰冷的感觉,仍紧紧抓住大哥的手,而当握在手里时,他不觉愣了一下。

他翻过白锦堂的手,发现上面伤痕累累,虽然被林叔清理过,但仍有很深的疤痕印刻在手掌上。白玉堂仔细辨认,似乎有绳索、匕首割伤的痕迹。

此时正值寒冬,人虽死了多日,尸体仍保存完好,白玉堂这才得以看到大哥手掌上的印记。

他快速翻过另一只手,也有同样的伤痕。他又仔细检查大哥的指甲,发现里面隐约似有黑碳一般的碎屑,或许是监牢里的煤灰。

白玉堂有些奇怪,他怀疑大理寺私下动过刑,便想要翻动尸体检查。

林叔死死拦住,阻止道,“他身上是干干净净的!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,咱们家虽是布衣,不论有何罪责,大理寺也不能私下对他用刑。这手上的伤,是他在争夺刀剑自杀时留下的,当时被人拦住了,刀剑也没有夺下来,手上便留下了伤。”

白玉堂听了,便停住了手,他又看了一眼大哥,只见衣着装束一如日常,只有颈上覆着一条白绫。

他伸手将白绫扯下,只见白锦堂脖子上一道暗紫色勒痕,除此之外,全身别无外伤,很明显,这道勒痕是造成他死亡的真正原因。

白玉堂紧紧握了握大哥冰冷的双手,喃喃道,“兄长受苦了,你且安心,有我在,不会让兄长受委屈,我都会替你讨回来。”

他最后望了白锦堂一眼,便决然地合上了棺材。

他在灵前上了三柱香,唤了林叔到书房,仔细问大哥出事的经过。

林叔道,“这事还要从今年年初说起,有人告杭州市舶司私运货物贩卖,还提到咱们,说私运的货就是通过咱们从番商手里扣下的。这肯定是诬告,咱们实在是犯不上做这种勾当。私运货物能赚几个钱?咱们家里做着香药、漕运、茶园和粮农田庄的生意,怎会做这种事。所以,当时大郎就立时反驳了,说这是诬陷。”

“大郎的意思是,这种事情说到底,不过就是分赃不均,狗咬狗罢了。既与咱们无关,便不要理会他们就是了。可是没想到,好巧不巧,咱们刚从番商手里收了一批香药,还没来得及分给香药铺子,也还没转运出去,货,居然就原地消失了。”

“经手这批香药的便是杭州市舶司,所以,市舶司的主事人韩晚出面,告大郎私扣货物,从中贪黑钱。这还不算,市舶司将他们被人所告发的桩桩件件,统统都算在了大郎的头上,只因为他是杭州行会的主事人,就诬告他操控行会的人,来替他私运、走黑钱。”

白玉堂听了,脸色越发难看,他并没有急于打断。

只听林叔继续说道,“此事自然有假,行会的人也都为大郎作证,此事纠缠了数月方才作罢。秋末,市舶司令行会押送细色纲入京,为以防万一,大郎决定亲自护送,但到了京城却发现货物不翼而飞,巧了,遗失的还是香药。两浙路转运使便下令将他关进了大理寺。我前前后后使了钱,本以为能将他保出来,却不想,大郎还没等到鞫司官来问讯,就在牢里自尽了。”

丢失了细色纲,杭州市舶司和两浙路转运使司都会受牵连,两浙路转运使郭琇大怒,给白锦堂定了“畏罪自尽、毁证灭迹”的罪名,杭州市舶司借机提出申诉,勒令白家认罪并限期补偿货物欠款,若拒不认罪,便没收全部家产。

白玉堂仔细听了,他面色凝重,眼睛如鹰隼般锐利,一直盯着林叔,只见他手指轻轻扣着桌面,对林叔说道,“林叔再仔细想一想,可是有什么事忘记说了?还是,我兄长嘱托过,有些什么事,他要你瞒着,不许让我知道?”

白家的生意一直是白锦堂亲手打理,往来客商的账务也只有他最熟悉。

他从不让弟弟碰这些,原本希望他能自由自在地生活,却不想自己被卷入旋涡中,身受市舶司等官员挟制。

白锦堂发现自己危在旦夕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仍想尽办法保护弟弟,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命,去换弟弟的平安。

他宁愿白玉堂什么都不知道,也要他一世喜乐安宁。

但白玉堂从小聪明机灵,他怎可能听不出林叔话中的漏洞,他发觉大哥的死另有真相,甚至是被林叔故意隐藏了起来,便不动声色,硬是等着他都说完了,方才开口问。

林叔听了一愣,他抬头看着白玉堂,不觉道,“堂哥儿,你长大了,真如大郎说的那样,我们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的。我老头子不济事,枉费他一番苦心。也罢,我便全都告诉你。只是一件,不管我说什么,或是你听到什么,你对着他保证,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