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赶着去请庄、叶两位员外的同时,一乘轿子从开封府出来,直奔浚仪桥去了。轿子里坐着的人便是监察御史、兼任开封府事的包拯,他一脸严肃。
此时,冬至才过没几天,本应在休沐,他却急匆匆地赶着出门,未着官服,一身便装,随行只带了两个贴身随从。
轿子沿梁门大街西行至闾阖门,径直快速走过宰相府门前,直到边上街巷的侧门才停住。
包拯出得轿来,整了整衣裳,叫下人去叫门。没一刻功夫,宰相庞籍便赶着亲自迎出来接包拯。
二人疾步入了府,至书房门外,包拯令随从在外侯着,自己随庞籍进了书房。
冬至那晚,庞籍向包拯通报三司捅的篓子之后,二人已有商议,约在这一天于相府细谈。这几日时间,他们已分别私下约谈了一部分涉事人员。
包拯秘令展昭,叫他盯紧白玉堂。按照刘夔的口供,被逼死的商家就是白锦堂。
转运使给白家的罪名是“私卖货物,毁迹灭证”,但按照刘夔的说法,白家的货物是被转运使暗中送到了别处。
包拯随庞籍进了书房,看见三司使王伯虞早已等候在屋里,刘夔呆立在一边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,想是几天来不吃不喝,人也憔悴了不少。
几人分别坐定,庞籍令下人看住屋子,周围不许人靠近,也不叫人近前伺候。
老包瞧了庞籍一眼,看他满头白发,心道:他这几天也被折腾得不轻。想到这里,不免又瞪了一眼刘夔。
只听庞籍开口道,“本应是休沐,结果各位又被我请到这里来,真是对不住。这本是三司的事,原不该在冬节里拿出来打扰各位,但我身为使相,觉得还是早些与大家商议的好。尤其是包府事,他兼着监察御史,本应避嫌,但我求了再三,如今也一并请了来。好教你们二位知道:我是想提早与御史一起,当面锣对面鼓,仔仔细细地听听三司的陈情,免得闹到官家面前,大家脸上不好看。”
说着,庞籍转向三司使王伯虞道,“我本不该过问三司的事,但我也说了,身为使相,职责所在。今天,我要问问你,三司究竟做了什么,年下居然出现这么大的亏空?你们这差事当得真是便宜,一门心思拆东墙补西墙,居然给转运使递信,要求各地方帮你们填漏洞。现在好了,两浙路已经有商家闹起来了。你们有没有想过,要如何收场?”
庞籍的一番话,说得刘夔抬不起头来,王伯虞赶忙起身道,“使相责骂得是,原本是我司的疏漏,不想,竟给大家找了这么大麻烦。”
一语未了,包拯抬手打断了他的话,“三司使这话差了,什么叫‘大麻烦’?难道在你眼睛里,只有死了人,才算大麻烦?三司五千余万贯的亏空便不算麻烦?如果不是闹出人命,恐怕,你们还在想办法找补吧?”
老包为人禀正严明,眼里不揉沙子,在言谏官里,就数他的嘴皮子最是厉害。在朝堂上直言不讳,当众顶撞官家,一众官员都不是他的对手。如今,宰相把他搬出来,可以见得,是不想在三司这件事上和稀泥,也能看出,宰相对三司一案的重视程度。
王伯虞被老包的几句话怼得,一时说不出话来,又不好分辨,便望向庞籍。
老庞哼了一声,跟他道,“你不必解释了,先和我们说说,这亏空是怎么来的?”
王伯虞喝了口水,定了定神,向二人道,“使相、御史,我也是进士出身,做官数十年,做到这三司使的位置,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。三司的亏空,我不是始作俑者,更不是主张他们杀人行凶的狂徒,我想说的是,三司的财务体系漏洞百出,如不变革,恐有大患。”
老包和老庞不期他这样说,二人互相看了一眼,都没有表态,示意他说下去。
只听王伯虞说道,“二位知道,三司的账务来源主要靠两种:以各州郡的钱物、粮草收支为主。我们统计的工作量实在太大,且使相在谈成庆历和议之前,西北驻军多,军需物资数量庞大,就算三司所有人不睡觉,彻夜伏案,这么大的工作量,也没办法按时完成。但如果我们不及时复核,文书便发不出来,便会造成地方上的钱物积压。接着,漕运司就会发不出货,这便会造成恶性循环。所以,我们没有审计环节,只能按照账务明面上的进行统计。但就是这样,还是被底下钻了空子。最后的结果就是,有一部分相当数量的钱物去向,三司是不知道的,也无法追踪。
说到这里,他转向庞籍道,“使相您还不知道吧,咱们许多州郡的转运使,都早早用各种名义私自囤积货物,他们报上来的账,我们只能点算,却不能磨勘(覆核)。”
包拯打断他道,“为何不能磨勘?你们三司难道就没有监察财务之权吗?”
王伯虞苦笑道,“州府上交的文账和对应钱物收支,三司的确会加以勘验,但前提是,只有州府上交的账,并没有我们查实的账。我们只会查州府报上来的银钱是否与货物对应,但具体用了多少、是否属实,三司并不知道,账册虽登记入纳,却却只有账务账本,却没有账务收据清单。”
说着,他站起身取过纸笔,躬身在书桌前快速写着,一面写,一面向二人道,
“给使相和御史举一个实例,如庆历四年,我们在两浙路收了茶叶128万斤,分别来自杭州、越州、湖州、明州几个地方。茶叶的收购价格和卖出价格,是一早就都议定好了的。两浙路转运使报来收购数量,三司依凭据拨款。但问题是,他并没有交上来这么多茶叶,实际交上来只有80万斤,这中间就出现了漏洞。当我们发现并询问时,转运使会以价格波动、产量少、中途报损等理由来回复。三司又不可能派人到当地去详查,只能是,地方转运使报什么,我们便听什么。”
茶叶的例子很能说明问题,王伯虞的一席话,听得庞籍和包拯的眉头都锁紧了,他们没有想到,原来三司亏空的背后,居然是这么大的漏洞。
二人对望一眼,心中都在想:难怪官家一直说要新政,政务不改变,漏洞便会越来越大,早晚会将国家吃空。
只听包拯一旁问道,“且住!我有一事想问王司使,照你的意思,这五千多万贯的亏空竟不是三司造成的,竟是那各州路府的转运使司起的头?你且说,是这个意思不是?”
王伯虞没想到包拯这般狠,一针就将自己戳破了,一张脸红得如猪肝一般,额头开始冒出汗来,支支吾吾答不出。
只听包拯哼了一声,又道,“王司使真是一张巧嘴,能言善辩得很,竟要将我和使相都绕进去了。我们问你三司的亏空,你却与我们说转运使的不是。他们的罪,自有他们来分说。你且说一说,三司这五千多万贯的亏空,究竟是怎么来的?”
王伯虞满脸通红,吭哧了几声,又连喝了好几口水,憋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,“下官说出来,怕是使相和御史都不能信。身为三司使,谁想留那么多亏空?这些,有的是前司使留下的,还有一些是……是……”说着,他小心地瞧着二人的神色,不敢说下去。
包拯有些火大,黑了脸,一拍桌子怒道,“快说!是谁?”
王伯虞唬了一跳,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,他战战兢兢地答道,“是官家和使相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