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极殿内,地龙烧得暖烘烘的。
李世民坐在龙椅上。
他的指尖摩挲的不是奏折,而是一本烫金封皮的账册。
他已经看了三遍。
每看一遍,他心头那份狂喜与震撼就厚重一分,其间还夹杂着不切实际的虚幻感。
“二十三万两……”
皇帝的低语,几不可闻。
这个数字是一团烈火,在他胸膛中轰然爆开。
他忘不了渭水之畔,掏空国库才堪堪喂饱颉利可汉的贪欲,换来片刻苟安。
那份屈辱,是长在骨头里的刺。
可现在,他那个被满朝文武认定为“顽劣惫懒”的太子,仅仅是躺在床上动了动嘴皮子。
就从那群富商的钱袋里,硬生生掏出了二十三万两白银。
这笔钱,不仅能让郑元寿风风光光地去草原“招商”。
甚至能把整个羽林卫的甲胄兵刃,从头到脚换个遍!
殿下,房玄龄与杜如晦两位宰相,脸上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。
他们指尖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,每一声脆响,都像是大唐走向盛世的脚步声。
唯独长孙无忌,这位刚从“招商大会”脱身的“招商办主任”,神情有些古怪。
他眼下挂着一圈青黑,面带倦容,精神头却像赌场里杀红了眼的赌徒,亢奋得吓人。
“陛下,幸不辱命。”
长孙无忌躬身,呈上一份详细契书。
“‘皇家贡酒’长安五年经营权,已由大粮商张家以二十三万两白银夺得。银钱尽入户部,分文不差。”
“好!辅机辛苦!”
李世民大步走下龙椅,亲自扶起自己的大舅哥。
“你此番,为国再立奇功!”
长孙无忌咧嘴,想挤出一个笑,面部肌肉却不听使唤地抽搐了一下。
这几日陪着笑脸,跟那群商人勾心斗角,比在沙场上冲杀几个来回都累。
“为陛下分忧,为大唐尽力,臣之本分。”
他先是正色回应,随即话锋一转,嗓门压低了八度,带着三分试探,七分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期待。
“只是……陛下,殿下他还交代了一件事。”
“哦?承乾还说了什么?”李世民兴致高昂。
如今在他心里,那个逆子随口一句话,都可能藏着一个金点子。
长孙无忌清了清嗓子,感觉脸颊有些发烫,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:
“殿下说,此事若办妥……年底,给臣发……发奖金……”
“奖金?”
李世民当场愣住。
房玄龄和杜如晦也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,两对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。
长孙无忌只觉得头皮发麻,连忙解释:“殿下原话是,臣此番‘资源变现,人脉盘活’,劳苦功高,当有额外奖赏。他还说,这是为了激励臣日后将‘官酿局’的生意做大做强,推向全国……”
他越说声音越小。
堂堂赵国公,当朝宰辅,跟皇帝讨要“奖金”?
这事传出去,整个长安城怕是能笑上三天三夜。
可他心里头,偏偏就真有那么一丁点儿盼头。
李世民的嘴角疯狂抽动,最后被他强行按了下去,维持住了帝王的威严。
这个逆子,真把自己的国舅爷当成手下的大掌柜来使唤了!
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视一眼,神情同样精彩。
太子殿下这套说辞,初听荒唐,可细细一琢磨……竟然该死的有道理!
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连赵国公这等封无可封的人物,都对这闻所未闻的“奖金”上了心,可见其激励效果有多惊人。
“咳!”李世民重重一咳,板起脸,“此事,朕知道了。承乾胡闹,辅机不必当真。你的功劳,朕自有封赏。”
话是这么说,他心里却默默记下了一笔:回头得让观音婢从内帑里挑几样好东西赏给辅机。
这个“招商办主任”的职位,看来是焊死在辅机身上,抠不下来了。
正事谈完,殿内气氛彻底热烈起来。
“有了这笔钱,北征突厥的军费,便有了着落!”杜如晦喜不自胜。
房玄龄却摇头,作为大唐的首席财务官,他看得更远:“克明,此言差矣。此乃商贾之资,非税赋之入,当用于兴业,而非军费。或可修缮关中水利,或可扶持江南织造,以钱生钱,方为长久之道。”
“玄龄此言大谬!”杜如晦立刻反驳,“扫平东突厥,一雪国耻,乃是头等大事!国若不安,何以兴业?”
眼看“房谋杜断”又要为钱怎么花掐起来,李世民正感头疼。
就在此时,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,脸无人色。
“陛下!大事不好!”
李世民眉头拧成一个川字:“何事惊慌!”
“流言!陛下,长安城里……出流言了!”
内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不知从何而起,全城都在传……说‘皇家贡酒’,是用死囚骨灰和乱葬岗的泉水酿的,喝了会中邪,折损阳寿!”
“还说……还说太子此举,是与民争利,聚敛私财,大违储君德行!”
两句话,像两盆淬了冰的凉水,兜头浇下。
太极殿内所有喜悦,瞬间熄灭。
空气冷得能掉下冰碴子。
李世民、房玄龄、杜如晦、长孙无忌,四人脸色瞬间铁青。
好一招恶毒的组合拳!
第一条流言,是商业暗杀,要把“皇家贡酒”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,让那二十三万两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第二条流言,是政治刺杀,剑锋直指李承乾的储君之位!
“查!给朕查!”
李世民一掌拍在龙案上,手背青筋虬结。
“是谁在背后捣鬼?!”
长孙无忌面沉似水:“陛下,此事,十有八九是五姓七望那群人。他们眼红这泼天富贵,自己不屑沾手,更不愿看到朝廷凭此道充盈国库,壮大皇权!”
“好个五姓七望!”李世民气得浑身发抖,“国难当头,不思报国,反倒向太子泼脏水!真当朕的刀不利吗?!”
怒火之后,是冰冷的现实。
五姓七望盘根错节,不可轻动。当务之急,是消除流言。
可流言这种东西,你越是辟谣,百姓越是觉得你在掩饰。
“为今之计,还得请殿下定夺。”房玄龄满面愁容,最终将希望投向了那个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年轻人。
众人立刻动身,行色匆匆,直奔东宫。
当他们带着满腔焦灼冲进丽正殿时,却看到了让他们此生都忘不掉的一幕。
他们的“谣言主角”,大唐太子李承乾,正四仰八叉地瘫在一张造型无比古怪的竹制躺椅上。
他双眼微眯,神态慵懒,手里正把玩着两块光滑的鹅卵石,似乎在比对着什么。
脚边的小火炉上,温着一壶散发着甜香的果酒。
“靠背的角度还是不对,得再后仰三十度,要做到让人一躺上去,就从脊椎到灵魂都感受到堕落的快感。”
“旁边还得加个小机关,一按,‘啪’地一下,弹出一个能放果盘和酒杯的托架……”
他嘴里念念有词,对自己的“终极咸鱼堕落椅”进行着最后的优化。
浑然不觉,他爹和他手下最强的三位大臣,已经黑着脸,在他面前站成了四尊门神。
“咳!咳!”
李世民的咳嗽声,沉重如锤。
李承乾这才懒洋洋地掀开眼皮,看到来人,眉头立刻皱了起来,脸上明晃晃地写满了不耐烦。
“父皇?舅舅?房相,杜相?”
他叹了口气,那语气里满是“你们怎么又来了”的嫌弃。
“我先说好,今年的KPI我已经超额完成了。赈灾的钱给了,打突厥的钱也赚了,没别的事别来烦我,我忙着呢。”
李世民和三位宰辅,瞬间在风中凌乱。
我们在这儿为你急得五内俱焚。
你……
你竟然嫌我们烦?
李承乾这一连串的抢白,把李世民准备好的满腔怒火,硬生生给憋了回去,堵在胸口,不上不下。
杜如晦实在忍不住了,上前一步,急声道:“殿下!大祸临头了!您还有心思在这儿……在这儿研究椅子?”
“椅子怎么了?”李承乾一脸无辜地看着他。
“这叫人体工学,是一门高深的学问。人生在世,吃喝拉撒睡,‘躺’占据了人三分之一的时间。如何躺得舒服,躺得健康,躺出水平,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!你们不懂!”
“……”
四尊门神,彻底石化。
李世民胸膛剧烈起伏,将殿外的滔天流言一字一句地砸了出来。
每一个字,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。
“承乾!”
他最后一声怒喝,震得殿梁微颤。
“此事,已非你一人之声誉,它关乎国本,关乎李唐天下!你说,当如何!”
整个丽正殿,落针可闻。
空气中,满是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然而,漩涡中心的李承乾,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,甚至连姿势都没换一下。
他那副样子,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邻里八卦。
“哦,就这?”
他打了个哈欠,声音里透着一股没睡醒的慵懒。
“我还以为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。”
李世民、房玄龄、杜如晦、长孙无忌,四人眼里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。
就这?
这叫“就这”?!
李承乾仿佛没看见他们要吃人的表情,随手从旁边果盘里捏起一颗晶莹的紫葡萄,屈指一弹。
“啪”的一声,葡萄精准地落入他口中。
他慢条斯理地嚼着,含糊不清地开口。
“他们有嘴,满城造谣。”
“难道我们就没笔,不会杀人吗?”
此言一出,四人俱是一震!
杀人?
长孙无忌眉头紧锁:“殿下的意思是……将造谣者尽数捕杀?可流言已成,法不责众,这么做只会激起民变,正中敌人下怀!”
“谁说要用刀子杀人了?”
李承乾嗤笑一声,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舅舅。
“舅舅,你太落伍了。”
他吐出葡萄皮,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神采,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。
“杀人,何须用刀?”
“笔墨,才是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。它能诛心。”
“诛心?”房玄龄咀嚼着这个词,眼神瞬间亮了起来,他隐约抓住了什么。
“对,诛心。”
李承乾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。
“他们不是说,我们的酒,是死人骨灰做的吗?”
“那我们就编个故事,一个比他们更动听、更引人入胜的故事。”
“我们就说,这酒之所以如此醇美,是因为在酿造之时,引动了天降甘露,有紫气东来三千里,此乃祥瑞之兆!是上天对我大唐风调雨顺的嘉奖!凡饮此酒者,皆是为国祈福,能添福增寿!”
他顿了顿,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四人,不耐烦地继续道:
“他们说我与民争利,聚敛私财?”
“蠢!”
“我们就告诉全天下百姓,本宫之所以卖酒,所得二十三万两,分文不取!所有钱款,都将用来犒赏即将出征的将士,为我大唐开疆拓土!为战死沙场的英魂置办抚恤!”
“让他们看看,谁在为国,谁在为己!”
“他们不是躲在暗处泼脏水吗?那我们就站到太阳底下,把他们衬托成一群阴沟里的老鼠!”
李承乾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如惊雷,在太极殿四巨头的脑海中轰然炸响!
没有一个新词。
全是他们能听懂的话。
但这些话组合在一起,却为他们揭示了一个闻所未闻、却又无比恐怖的战争形态!
用一个更宏大、更光明的“故事”,去覆盖一个恶毒的“谣言”。
用占据道德制高点的“阳谋”,去碾碎阴暗角落里的“阴谋”!
房玄龄的呼吸变得急促,双眼放光,仿佛看到了一件经天纬地的神器。
杜如晦浑身颤抖,那不是恐惧,是兴奋!他已经想到了如何组织人手,将这个“故事”一夜之间传遍长安!
而长孙无忌,这位玩弄人心的大师,此刻后背竟渗出了冷汗。他看向李承乾的眼神,第一次带上了深深的忌惮。
这位太子,不是在辟谣。
他是在……杀人诛心!
李世民怔在原地,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:“为国祈福”、“犒赏三军”。
这两招下去,五姓七望那点伎俩,瞬间就从恶毒的构陷,变成了跳梁小丑的可笑表演!谁再信流言,谁就是不盼着大唐好!谁再抵制贡酒,谁就是不想让出征的将士拿到赏钱!
这是诛心!更是阳谋!
“行了,办法给你们了,怎么做是你们的事。”
李承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把玩起那两块鹅卵石。
“别再来烦我,我的‘堕落椅’还差最后一步,这关乎人类福祉,是顶顶重要的大事。”
说完,他翻了个身,将后背留给四位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的大唐掌权者,嘴里开始念念有词。
“扶手这里的弧度,要刚好能架住胳膊,让人彻底放松,嗯……完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