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舆论阵地……”
房玄龄反复咀嚼着这个词,只觉得其中蕴含着无穷的奥妙。他看向杜如晦,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思索。
以前,朝廷想要宣扬教化,靠的是官府的告示,是圣贤的经义,是口耳相传的德政。这些东西,传播得慢,覆盖面窄,而且枯燥乏味,寻常百姓根本不感兴趣。
可太子殿下口中的“舆论”,似乎是一种更主动、更强势、更无孔不入的东西。
“殿下的意思是……我们要跟那些造谣生事的人,打一场笔墨官司?”杜如晦沉吟道。
“恐怕,不止是打官司那么简单。”长孙无忌此刻已经完全从“奖金”的纠结中摆脱出来,他想起了太子当时对付王景的手段,那种直击要害,掌控一切的姿态,让他心有余悸,“殿下说,要‘讲故事’,还要‘光明正大地吹捧’。这恐怕,是要建立一个专门为朝廷,为陛下,乃至为殿下自己说话的……东西。”
李世民一直沉默不语,他负手在殿内踱步,脑中风暴翻涌。
他想起了当初在玄武门,事成之后,天下悠悠之口,是如何非议他的。若当时有这么一个“舆论阵地”,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,将李建成、李元吉的所作所为“讲”给天下人听,他的压力会不会小很多?
这不仅仅是为承乾辟谣的权宜之计,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,可以塑造人心,巩固统治的无上利器!
“承乾!”李世民猛地转身,对着那个装睡的背影喊道。
被窝里蠕动了一下,传来李承乾极度不耐烦的声音:“又怎么了父皇?您就不能让儿臣安安生生当个废人吗?我都把核心思想告诉你们了,剩下的你们自己发挥不行吗?”
“不行!”李世民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这个‘舆论阵地’,具体要如何打造?你给朕说清楚!”
“唉!”
一声长长的,仿佛耗尽了毕生精力的叹息后,李承乾认命般地坐了起来,顶着一头乱发,双眼无神,脸上写满了“被榨干”的生无可恋。
“你们怎么就这么缺乏主观能动性呢?好吧好吧,我说,我说还不行吗?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,有气无力地在空中划拉着。
“首先,得有个载体。不能再用官府告示那种蠢办法了。我们要办一份……嗯,就叫《大唐邸报》吧。不,太官方了,不好听。干脆叫《长安今日》或者《大唐新声》……算了,就叫《大唐时报》吧,听着大气。”
“时报?”众人又听到了一个新词。
“对,就是定时刊印,每日一报,或者三日一报,让全长安的百姓都知道,到了日子,就有新的报纸看。”李承干解释道,“内容,不能只有朝廷的政令,那没人爱看。得分成好几个版块。”
他越说思路越清晰,仿佛在脑中展开了一张后世报纸的版面。
“头版头条,那必须是‘圣人动向’。今天父皇您去哪儿慰问老农了,明天您又审批了什么利民的国策,总之,就是变着花样地夸您励精图治,是千古明君。这叫塑造领袖形象。”
李世民听得眼前一亮,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。
“第二版,就叫‘财经纵横’。‘兴业债券’又涨了多少,让最早买的人赚了多少钱。‘皇家贡酒’的专营权卖了二十三万两,这笔钱将用于修建某某水利工程,预计能造福多少万百姓。这叫建立市场信心,堵住那些说我们与民争利的嘴。”
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连连点头,这招高明!把赚来的钱的用处公之于众,既彰显了朝廷的功绩,又让百姓实实在在地看到好处。
“第三版,可以叫‘百姓故事’或者‘四海奇闻’。讲讲边疆将士的英勇事迹,说说某地孝子的感人故事,或者刊登一些海外的奇闻异事。内容要有趣,要有故事性,吸引人看下去。这叫凝聚民族精神,增加阅读趣味。”
“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,得留一块地方,搞‘小说连载’!”李承乾的眼睛里,终于闪出了一丝光芒,那是属于一个摸鱼爱好者的光芒,“找几个笔杆子好的文人,写点什么《霸道将军爱上我》……啊不,写点《霍去病传》、《郭子仪传奇》之类的英雄故事,每天登一小段,到关键时刻就给它断掉,写上‘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报分解’。这样一来,百姓为了追更,就不得不天天买报纸。我们的报纸,还愁没人看吗?”
一套完整的现代报业经营理念,从这个惫懒太子的口中,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。
整个丽正殿,鸦雀无声。
李世民和三位宰辅,已经彻底麻木了。
金融、商业、传媒……他们感觉,自己穷尽一生所学的屠龙之术,在这个儿子面前,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。他随手抛出的每一个点子,都足以开创一个时代。
“至于印刷……”李承乾补充道,“我记得工部好像在研究什么活字印刷术,让他们加紧点。雕版印刷太慢,成本也高。我们要做到让一份报纸,只卖三五个铜板,让贩夫走卒都买得起,看得起。舆论,就是要从下往上,彻底覆盖!”
“神了……真是神了……”杜如晦喃喃自语,他已经想象到,当一份份印着朝廷声音的报纸,如雪片般飞入长安城的千家万户时,那将是何等壮观的景象。
五姓七望的那些阴谋诡计,在这堂堂正正的阳谋面前,简直不堪一击!
“此事,就这么定了!”李世民一锤定音,心中豪情万丈,“玄龄,你即刻去国子监和弘文馆,挑选文笔最好的学士,组建‘时报署’!辅机,你负责联络工部,不计成本,给朕把活字印刷术搞出来!”
分派完任务,李世民看着重新躺下,一副“被掏空”模样的儿子,心中是又爱又气。他走过去,想说几句勉励的话,却见李承乾正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。
他俯身细听,只听见:“唉,为了能安稳地睡个午觉,我真是付出了太多……希望这次能一劳永逸吧……”
李世民:“……”
——
《大唐时报》的创办,如同一场风暴,席卷了整个长安。
当第一期报纸,以三个铜板的低廉价格,出现在长安街头时,百姓们还抱着一丝好奇和怀疑。可当他们看到报纸上,不仅有皇帝的动向,还有赚钱的门道,更有那引人入胜的《霍去病传》连载时,整个长安都沸腾了。
识字的人,在街头巷尾高声朗读,周围围满了听得如痴如醉的民众。酒楼茶肆,说书先生的生意一落千丈,大家讨论的,都是报纸上的新闻和小说里的情节。
“听说了吗?陛下昨日亲自去田里看麦苗了!”
“何止啊!报纸上说了,咱们买的兴业债券,净值又涨了!我那十贯钱,如今值十二贯了!”
“你们快去看今天报纸上那段,霍去病千里奔袭,直捣龙城!写得太他娘的过瘾了!”
不过短短十日,《大唐时报》的日销量,就突破了五千份,并且还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增长。
而那些关于“皇家贡酒”的恶毒谣言,在这股信息洪流的冲击下,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,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谁还关心那点捕风捉影的屁事?大家更关心霍去病什么时候能封狼居胥!
五姓七望,清河崔氏的府邸内。
几名世家大族的代表,脸色铁青。
“这个李承乾,好毒的阳谋!”太原王氏的家主,将一份《大唐时报》狠狠摔在地上,“他这是在挖我们世家的根啊!”
千百年来,他们靠着垄断知识,掌控舆论,才维持着超然的地位。可现在,一份三文钱的报纸,就将他们苦心经营数百年的壁垒,冲得七零八落。
朝廷的声音,第一次如此清晰、如此直接地传递到了每一个百姓的耳中。民心向背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流向李唐皇室。
“不能再这么下去了!”一名博陵崔氏的族老,眼神阴鸷,“再让他这么搞下去,这天下,就真的只是他李家的天下了!我们必须反击!”
“如何反击?我们的谣言,在《大唐时报》面前,如同儿戏。”
“不能攻击他的‘术’,要攻击他的‘道’!”那位崔氏族老冷冷一笑,“他不是喜欢搞这些商贾贱业,奇技淫巧吗?那我们就从‘名’上,让他身败名裂!”
“御史台,还有我们的人。是时候,让他们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好好地‘规劝’一下我们这位‘不务正业’的太子殿下了!”
……
三日后,大明宫,朝会。
气氛庄严肃穆,百官列队。
李世民刚刚处理完几件政务,心情颇为舒畅。
就在此时,一名身着青袍的御史,手持笏板,猛然出列。
“臣,御史中丞王珪,有本启奏!”
王珪,乃是太原王氏的远亲,更是天下闻名的儒学大家,以刚正不阿,敢于直谏著称。他曾是李建成的旧臣,李世民敬其风骨,依旧委以重任。
李世民眼皮一跳,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。
只听王珪声若洪钟,响彻大殿:“臣,弹劾太子李承乾!”
满朝文武,瞬间哗然。
“臣弹劾太子,不敬经典,沉溺商贾之术,败坏皇家风气,其一!身为储君,不思研习治国安邦之大道,却终日与工匠优伶为伍,设计躺椅,编撰杂报,不务正业,其二!以权谋私,设立‘官酿局’,垄断酒业,与民争利,失德失行,其三!”
“太子如此行径,轻则有亏储君之德,重则动摇国本!恳请陛下,严惩太子,禁其足于东宫,令其闭门思过,日夜诵读经史,以正其心,以固国本!”
一番话,字字诛心,句句都打在儒家礼法的要害上。
这些罪名,从另一个角度看,全都是事实。李承乾确实懒,确实爱钱,确实不务正业。但在王珪口中,这些都成了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罪。
朝堂之上,支持世家的官员纷纷出列附议。
“王大人所言极是!太子殿下之行,实乃我朝之隐忧!”
“请陛下圣断,以安天下士子之心!”
房玄龄、杜如晦等人脸色大变,想要出言反驳,却发现无从下口。他们总不能说,太子虽然懒,但他能赚钱吧?这在注重“义利之辨”的朝堂上,根本站不住脚。
李世民的脸色,阴沉得可怕。
这是世家门阀的一次总攻。他们不敢攻击《大唐时报》,不敢攻击“官酿局”,因为那是皇帝首肯的国策。于是,他们将所有的矛头,都对准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——李承乾。
“传李承乾上殿!”李世民的声音,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。
很快,被从东宫的床上拖起来的李承乾,打着哈欠,睡眼惺忪地走进了大殿。他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,看到满朝文武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,只是懒洋洋地对着龙椅拱了拱手。
“父皇,叫儿臣来干嘛?天塌下来了?”
王珪看到他这副模样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怒喝道:“太子殿下!朝堂之上,岂容你如此轻慢!”
李承乾这才注意到这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,他挠了挠头,问道:“哦,王中丞啊,您老今儿火气这么大?吃了几个炮仗?”
“你!”王珪气得浑身发抖。
李世民压下心中的怒火,将王珪的弹劾内容复述了一遍,最后盯着他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李承乾,王珪弹劾你的桩桩件件,你可认罪?”
整个大殿,落针可闻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这个看似还没睡醒的太子身上。
这是一场无可回避的政治风暴。
李承乾听完,非但没有半分惊慌,反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,那响声,在大殿中回荡,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揉了揉眼睛,环视了一圈义愤填膺的言官和面露忧色的宰辅,最后,目光落在了王珪身上。
他笑了。
那笑容里,没有愤怒,没有辩解,只有一种……如释重负的解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