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,丽正殿。
殿外,愁云惨淡。
宫女太监们个个垂头丧气,如丧考妣。
太子被陛下当朝训斥,禁足东宫。
这,是天要塌了。
整个东宫的未来,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殿内,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。
“小翠,别跟丢了魂似的,去,把本宫珍藏的那坛葡萄酿拿来。”
“小红,你也别杵着,传话御膳房,午膳本宫要吃烤全羊,多放孜然,多放辣。”
“还有你,王德,把书房里那些《山海经》、《搜神记》都搬到我寝殿。”
“哦,对了,再找些上好的木料和几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来,本宫要搞个新发明。”
李承乾半躺在软榻上,翘着二郎腿,哼着不知名的小曲,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。
他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、发自内心的喜悦,与殿外那压抑的气氛,割裂成了两个世界。
贴身太监王德的脸皱成了苦瓜,噗通一声,重重跪倒在地。
“殿下!我的爷!都什么时候了,您怎么还……还笑得出来啊!”
王德是看着李承乾长大的,忠心耿耿,太极殿上发生的一切,几乎把他的老魂都吓飞了。
“陛下龙颜大怒,满朝文武都说您疯了!您再不想办法请罪,这太子之位,可就真保不住了啊!”
李承乾瞥了他一眼,笑呵呵地道:
“保不住才好呢。”
“王德啊,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,难道还不知道本宫的志向?”
王德一愣。
“殿下的志向,不就是辅佐陛下,成为一代明君吗?”
李承乾摇了摇手指。
“错!”
“本宫的志向,是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咸鱼藩王!”
“每天睡到日上三竿,没事就琢磨着怎么把钱花完。府里有喝不完的美酒,身边有看不腻的美人。没有奏折,没有朝会,更没有魏征那老头天天在你耳边念叨‘殿下,您这样不对’!”
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,眼神里闪烁着名为“向往”的光芒。
王德和旁边的宫女听得眼皮狂跳。
咸鱼……藩王?
这是太子该说的虎狼之词?
他们彻底信了外面的传言——太子殿下,是真的病了,而且病得不轻。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通报。
“启禀殿下,赵国公求见。”
赵国公,长孙无忌。
当朝第一外戚,李承乾的亲舅舅。
“让他进来。”
李承乾坐直了些,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。
很快,长孙无忌一身便服,行色匆匆地踏入殿内。
他看到李承乾安然无恙地坐在那,先是松了口气,随即脸色陡然沉下。
“承乾!你可知罪!”
长孙无忌一开口,声音便冷得像是能刮下冰渣。
李承乾却不以为意,抬手示意。
“舅舅息怒,坐下说。王德,给赵国公看茶。”
长孙无忌哪有心情喝茶,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承乾面前,声音压得极低,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。
“你今日在朝堂上,到底是怎么回事?为何要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?是不是有人逼你?”
他的目光锐利如锥,像要剥开外甥的皮肉,看穿他的骨髓。
李承乾心里清楚,舅舅这是在怀疑魏王李泰在背后搞鬼。
他摇了摇头。
“舅舅多虑了,此事与旁人无尤,确是承乾自己的想法。”
“为何?”
长孙无忌的呼吸变得粗重。
“给我一个真正的理由!”
李承乾轻轻叹了口气,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,眼神变得深邃而忧郁。
“舅舅,您饱读史书,可知自古以来,太子之位,便是天下最危险的位置?”
长孙无忌的身形微微一僵。
李承乾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字字诛心。
“前秦太子扶苏,仁厚贤德,只因与始皇帝政见不合,便被一纸矫诏赐死。”
“前汉戾太子刘据,宅心仁厚,却因巫蛊之祸,兵败自尽,牵连宗族数万。”
“本朝隐太子,我的大伯……他的例子,还不够深刻吗?”
他每说一句,长孙无忌的脸色就苍白一分。
这些都是史书上血淋淋的教训,是帝王家最深的梦魇,他身为顶级权臣,如何能不明白其中的凶险。
“舅舅,父皇乃千古一帝,英明神武。我身为太子,一举一动,都被天下人盯着。”
“做得好,是理所应当。”
“做得稍有差池,便是德行有亏,不堪大任。”
“我这双腿,便是一个例子。它不过是让我走路姿势难看了些,却成了无数人攻讦我的借口。”
“长此以往,父皇心中岂能没有芥蒂?朝中百官岂能没有非议?我的那些弟弟们,又岂能没有想法?”
“与其将来兄弟阋墙,父子相疑,酿成滔天悲剧,倒不如我今日主动退出。”
李承乾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后的决绝。
“我退出,于父皇,是少了个让他烦心的儿子。”
“于朝廷,是断了一场储位之争的祸根。”
“于我自己,更是保全了性命,得以逍遥快活。”
“舅舅,您说,我这桩买卖,是不是稳赚不赔?”
一番话,情真意切,入情入理。
他巧妙地将自己的“咸鱼理论”,包装成了一种深谋远虑的政治智慧与自我牺牲。
长孙无忌彻底被镇住了。
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外甥,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。
他一直以为李承乾只是仁厚,甚至有些懦弱。
却没想到,他竟能将储君之位的利害关系,看得如此透彻,如此……悲观。
这番话,听起来荒唐至极。
可细细想来,却又句句都戳在他的心窝子上。
难道,承乾不是疯了。
而是……大彻大悟了?
长孙无忌的心,彻底乱了。
他本是来兴师问罪的,此刻却被李承乾说得哑口无言,喉咙发干。
“可……可你毕竟是嫡长子,这天下,本就该是你的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。
李承乾笑了。
“舅舅,天下是李家的天下,是谁的,又有什么分别呢?只要大唐好,不就行了?”
“我现在被禁足东宫,正好落得清静。每日读读书,品品茶,研究研究木工,岂不快哉?”
他一边说,一边拿起桌上一张图纸,递给长孙无忌。
“舅舅您看,这是我刚画的图样,我管它叫‘逍遥椅’。”
“人躺在上面,可以随意晃动,最是舒坦。等我做出来了,送您一把。”
长孙无忌的目光落在图纸上,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、造型极为古怪的椅子。
他又抬眼,看向李承乾。
外甥的脸上,是一片“沉迷技术,无法自拔”的痴迷。
长孙无忌的大脑一片空白,嗡嗡作响,几乎无法思考。
他感觉自己穷尽一生建立起来的认知,正在被眼前这个外甥,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,撕得粉碎。
就在这时,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!
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嗓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,尖利刺耳:
“殿下,不好了!北边急报,河北道数州大旱,如今又起了蝗灾,遮天蔽日,庄稼都快被啃光了!”
这个消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,在殿内轰然炸响!
长孙无忌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,化为一片死灰。
水旱蝗汤,国之大敌!
尤其是蝗灾,一旦蔓延,便是赤地千里,饿殍遍野!
长孙无忌心急如焚:“此事非同小可,我必须立刻进宫面圣!”
他霍然起身。
转身便要走。
李承乾却在他身后,伸了个大大的懒腰,骨节发出一阵舒爽的脆响,随即打了个哈欠,声音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。
“唉,多大点事儿,至于这么慌吗?”
长孙无忌的脚步,猛地钉在原地。
他缓缓回头,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。
李承乾浑然不觉,继续用梦呓般的语气说道:
“蝗虫而已。”
“拿竹签串起来,放火上烤一烤,撒点茱萸末,外焦里嫩,比烤肉香多了。”
他甚至还咂了咂嘴,仿佛在回味什么绝世美味。
“蛋白质高,顶饿。”
此言一出,长孙无忌的瞳孔剧烈收缩!
他嘴唇哆嗦着,指着李承乾,厉声喝道:“荒唐!”
“承乾!你可知你在说什么!”
“蝗乃天虫,是上天降下的惩罚!自古以来,便传说此虫身负天谴之毒,凡食之者,无不肠穿肚烂而死!你……你竟要食之?”
“你是真疯了不成!”
面对舅舅的雷霆之怒,李承乾只是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。
“毒?”
他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了然。
“舅舅说的那点毒,都在它的翅膀和腿节里。”
“掐头去尾,再把翅膀和小腿拔干净,扔进清水里泡上一个时辰,什么毒都没了。”
他说的如此轻松,如此理所当然。
仿佛在说一件“一加一等于二”的简单事实。
长孙无忌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掐头……去尾……拔翅膀……泡水……
这些闻所未闻的词汇,像一把把重锤,狠狠砸在他的脑子里。
李承乾还在继续说。
“至于旱灾,那就更简单了。”
“以后别光种粟米,多找些耐旱的作物嘛。”
“比如那种长在土里的蛋,叫什么……哦,对,土豆。”
“还有那红皮的地瓜,随便找块地就能活,一亩的收成,顶好几亩粟米。”
他这番话,完全是脱口而出,轻松得就像在谈论晚饭吃什么。
可这几句轻飘飘的话,落在长孙无忌和殿内其他人耳中,却像是一道道天雷,在他们脑中轰然炸响!
整个丽正殿,刹那间死寂。
呼吸声,心跳声,全都消失了。
吃……吃那身负天谴剧毒的蝗虫?
还有什么土豆?地瓜?
那是什么神仙作物?为何从未听说过?
长孙无忌的身躯,一寸一寸,僵硬地转了过来。
他脖颈间的骨骼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咔”声。
他死死地盯着李承乾。
他的眼神里,惊骇、迷茫、荒诞……种种情绪疯狂交织,最终汇成一句话,从牙缝里挤了出来:
“承乾……”
他的声音干涩,颤抖。
“你……刚才说的,到底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