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卖会落幕了。
但它掀起的惊天波澜,才刚刚涌起第一个浪头。
几只沉重到需要数名禁军合力才能抬起的樟木大箱,被呈送至甘露殿。
箱盖打开,是几乎要溢出来的金银铜钱,在烛火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。
一份详细到令人心惊的账目,被一并呈送至李世民的御案前。
即便是这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千古一帝,在看到那个最终的数字时,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御案上的烛火,静静燃烧。
账本上的墨迹,清晰,冰冷,又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。
总收入:一万三千二百贯。
这个数字,几乎等同于大唐一个中等州府,整整一年的税收。
而这,仅仅是太子李承乾,用一个下午的“胡闹”,创造出的奇迹。
房玄龄与杜如晦侍立在侧,目光扫过账本,神情同样凝重得可怕。
殿内的空气,仿佛被那几箱钱财抽干了,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“陛下。”
房玄龄首先打破了死寂,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栗。
“太子殿下此举,看似荒唐,实则……石破天惊。”
杜如晦紧跟着开口,目光如炬。
“不错。”
“臣等昨日反复琢磨殿下所言的‘盘活存量资产’,‘刺激高端消费’,‘非税财政收入’……”
“这场拍卖会,便是对这十二个字,最完美的注解。”
“何解?”
李世民抬起头,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眸里,是深不见底的幽潭。
“陛下请看。”
房玄龄指向账目。
“拍下汗血宝马的张万年,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巨商。”
“此人富可敌国,却也因商贾出身,终其一生都难以叩开权贵之门。”
“一场拍卖会,让他得偿所愿。”
“他花的这笔钱,非但不是冤枉钱,反而是他踏入更高圈层的敲门砖!他对太子殿下,对朝廷,只会感恩戴德。”
“这,就是‘刺激高端消费’。”
“让那些窖藏在富人地窖里的金山银山,心甘情愿地,为国流动起来!”
杜如晦眼中精光一闪,补充道:“程将军他们争抢御赐之物,看似粗鄙,实则是在向全天下彰显对陛下的忠心!”
“而长孙司空最后拍下,并言明献于陛下,更是神来之笔!”
“此举,既保全了皇家颜面,又为太子殿下这场‘买卖’,找到了‘为君分忧,为国解难’的无上台阶!”
“一场市侩的交易,就此化为一场君臣同心,共克时艰的千古佳话!”
房玄龄的声音压低了,眼神中透出一种极致的兴奋。
“最关键的是,陛下,您发现了吗?”
“这拍卖会,为我大唐,劈开了一条全新的财路!”
“一条不通过加税,不通过盘剥百姓,却能源源不断充盈国库的通天大道!”
“这,便是太子殿下所说的,‘非税财政收入’啊!”
“此法若能推行,于国于民,善莫大焉!”
李世民久久不语。
他的目光从那几箱子钱上移开,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。
他的脑海中,浮现出那些富商巨贾、功臣勋贵,因为这一场小小的拍卖会,与李唐皇室的命运,被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钱,只是最肤浅的表象。
钱的背后,是人心的流向,是利益的交织。
甚至,是一个帝国阶级关系的重新洗牌。
他的承乾,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,也从未想象过的方式,不动声色间,撬动了整个帝国的根基。
先用“凌烟阁”收拢军功新贵之心。
再用“拍卖会”捆绑豪商巨贾之利。
一文一武,一虚一实。
就这么被他轻描淡写地,抓在了掌心。
而这一切,都发生在他那副“我就是想偷懒”“我就是想搞钱”的伪装之下。
这孩子……究竟藏得有多深?
李世民心中涌起的,不再是君父的愤怒,而是一种混杂着无上骄傲与深深忌惮的复杂情绪。
当晚,立政殿。
他对着长孙皇后,发出了如此感慨。
“观音婢。”
“朕觉得,承乾他,不是在建什么凌烟阁,也不是在开什么拍卖会。”
长孙皇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衣,柔声问道:“那是在做什么?”
李世民的视线越过宫墙,投向了那片被墨色浸染的夜空,以及夜空中的星辰。
他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悠远。
“他是在为自己,建一座全新的天下。”
“一座……朕看不懂,但却异常坚固的天下。”
……
与此同时,丽正殿内。
李承乾盘着腿,美滋滋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。
烛光摇曳,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。
他在数钱。
“一贯,两贯,三贯……”
这是他从拍卖会总收入里,给自己“截留”的百分之一佣金。
足足一百三十多贯!
发财了!
血赚!
他的脑海里,已经堆满了滋滋冒油的烤全羊、冰镇过的西域葡萄美酒,还有一整屋子新奇好玩的玩意儿。
虽然没能成功被废,但挣到了钱,也算不亏。
人生嘛,总得有点盼头。
他正盘算着,是先去换一张能陷进去的超大号躺椅,还是去西市买几只会学胡姬跳舞的西域鹦鹉。
就在这时,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整张脸因为狂喜而涨得通红。
“殿下!大喜!天大的喜事啊!”
“何喜之有?”
李承乾头也没抬,专心致志地将一枚枚铜钱码成漂亮的宝塔状。
“陛下下旨了!”
内侍的声音激动到变了调,尖锐得像要划破空气。
“陛下今日在朝会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盛赞殿下您‘深谋远虑,为国分忧’!”
“陛下说,您开创的拍卖会,乃是前无古人,利国利民之旷世奇举!”
“陛下……陛下已经下旨,在内务府下,成立一个‘官营拍卖行’,以后就由您……由您全权督办!每年为国库创收!”
哐当——
李承乾手中的一串铜钱,应声而断。
铜钱叮叮当当滚落满地,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。
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他猛地抬起头,死死地盯着那名内侍,嘴巴无声地张开,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,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陛下还说了!”
内侍完全没察觉到太子的异样,依旧激动得手舞足蹈。
“说殿下您既然有如此经世济民之才,东宫如今的用度,确实是委屈您了。”
“特旨!将您每年的份例,增加一倍!”
“还说……还说让您好好干,不要辜负了他和‘周公’的期望!”
完了。
李承乾的脑子里,只剩下这两个字,反复回响,震得他头晕目眩。
他想当个贪财好色,不学无术的废太子。
结果,现在成了主管国家新增财政的“财神爷”?
他只想搞点零花钱,换个躺椅,买只鹦鹉。
结果,父皇直接给他发了双倍“工资”,还附带了一个永无止境、必须完成的KPI?
他低下头,看着满地的铜钱。
那黄澄澄的光芒,此刻是如此的刺眼,如此的灼热。
这哪里是钱啊!
这分明是一副用黄金打造的,沉重无比的枷锁!
他亲手锻造了这副枷锁的雏形。
现在,他的父皇,亲手为他戴上。
并且,用皇权,彻底锁死!
李承乾欲哭无泪。
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,他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。
他望着头顶华美的藻井,眼神空洞,一片死寂。
一股寒意,比冰冷的地板更刺骨,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,将他彻底淹没。
这该死的咸鱼人生,怎么就离我越来越远了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