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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 话音方落,廊下便转出两个身着靛蓝宫装的小黄门。

程念眼尖,认出正是替张昭容收拾箱笼的那两位,其中那个收了簪子的瘦高个儿,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,抬眼冲她咧了咧嘴,露出颗金灿灿的门牙。

“九殿下,请随奴才往这边走。”领头的黄门嗓音沙哑如磨砂,躬身时腰间挂着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。

顾裴闻言整了整衣冠,玄色蟒纹袖口在暮色中划过一道暗芒,顺着小太监手指的方向走去,没有再去看身后的程念。

程念正站在那里看背影看的出神,一旁的岁竹走了过来,“嬷嬷让我带你去浣衣局。”

程念怔了怔,旋即点了点头。

岁竹给了程念半刻的时间收拾东西,自己则站在门口看着,云竹走了过来,朝着她颔首,岁竹便让开了一个道,只说,“你快点,嬷嬷只给看了一刻钟,不要误了时辰。”

云竹点了点头,快步走了进去。

门口忽地传来声音,程念停下手上收拾的动作,看了过去,看着眼中含泪的姐妹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姐姐。”话毕程念便扭头不再看她。

云竹走上前,拉过她的手,斜着眼睛,气急道,“你这是作甚,你我义结金兰,如今落难了,我这当姐姐的还不能看你了,这算是哪门子的姐姐。”

程念反手攥紧云竹的手,嘴唇蠕动,想说着什么,却不愿拖累云竹,只道,“姐姐,你多保重。”

云竹凝视着她郑重的神色,指尖微微发颤,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,用力点了点头。

程念捏着包袱,看着眼前的云竹,这或许是她以翠娘的身份与云竹最后一次见面了。

转身时云竹的手指在程念掌心一颤,银簪星月纹硌得人生疼。

“这是……”程念瞪大眼睛。

“娘娘的旧物。”云竹压低嗓音,眼角瞥向廊下阴影,“我藏了数年,如今该给它真正的主人了。”

见程念仍茫然,她忽然轻笑一声,想起那日廊下,程念为顾裴煎药烫红的手背,和从前的自己一模一样,指腹摩挲过簪尖凹陷的刻痕,那里有个极小“竹”字。

“你以为我为何叫云竹?娘娘赐的名,便是让我像竹子一样……”她凑近程念耳畔,呵气如叹,“表面虚怀若谷,内里寸寸皆节。”

程念捏着簪子,回忆忽地在脑中乱窜,难怪云竹会在她求助时不顾一切的帮忙让她去见顾裴,想来张昭容当年或许都不知道,自己当年的善举会在多年后回报在她儿子身上。

两人目光交汇,眼眸流转间,一切早已无需多言。

......

“走!”

押送的太监猛地推搡,顾裴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,闷哼一声,身形踉跄。

程念瞳孔骤缩,下意识就要冲过去,“安分点!”身侧的岁竹皱着眉,用力地拉住她。

她挣扎抬头,正对上顾裴回望的视线,那双碧色眼眸里暗潮翻涌,他嘴唇翕动,却没有声音,好似说着匣子、陆昀。

程念想起顾裴被押前说的话,冲他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
岁竹带着她从御花园穿过,气温升高,湖面初融,岸边泛着些许亮光,程念看的有些入神,袖中银簪滑落半截,并没有发觉跟前的人停了下来,陡然撞到了岁竹的身上,她忙回过神道歉。

岁竹并没有理会她,而是朝着面前之人行礼,“陆中郎。”

陆昀一袭红衣走来,礼貌点了点头。

程念捏着包袱,抬起头,有些错愕陆昀会出现在这里。

陆昀瞧见了程念,神色淡淡,随意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“禀大人,奴婢送宫人去浣衣局。”岁竹如实回答道。

陆昀抬眼,点了点头,侧身为她们让道。

程念低垂着头,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顾裴那句话在耳畔反复回响,她心中犹豫着,“万一陆昀没看见或不解其意...,该怎么办”她摩挲着袖中的裹着簪子的帕子,想起顾裴如今的处境,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,咬了咬牙将东西丢了下去。

袖中绣着字的帕子连带着被裹着的簪子一同从袖中飘落,“啪“地落在雪地上,簪头刺破绢帕,露出星月纹一角。

陆昀起先没有察觉,身边的侍从看到了“咦”了一声,陆昀顺着视线望去,只瞧见一张帕子出现在眼前。

他走上前,躬身捡起帕子时,簪尖勾起的丝线正缠住他腰间玉珏,帕子“唰”地展开,“陆唤”。

他指腹猛按“唤”字第三笔的钩锋,这是顾裴约定的“十万火急”密印,不过这丫头怎会绣得七扭八歪的。

指尖抚过玉佩凹痕......

确认密令后,余光才瞥见簪头星月纹,眼底寒光乍现。

程念扭头蹲下假装拾取东西,待看到不远处的陆昀手中那一抹白方才松了一口气,剩下来的便交给顾裴了。

“大人?”侍从小声催促。

陆昀蓦地回神,合拢帕子藏住银簪,塞入怀中贴胸处,转身朝着前方走过的人群道:“雪天路滑,当心。”

岁竹领着程念行至浣衣局门前,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枯藤,里头传来此起彼伏的捣衣声,她将腰牌递给门口当值的宫女,转身时瞧见程念单薄的身影,忽想起云竹红着眼圈的嘱托。

“进去后自会有嬷嬷领你。”岁竹顿了顿,声音压低几分,“这里不同昭和宫......”她目光扫过院内晾晒的层层麻布,“每日寅时起,亥时歇,冬日里井水结冰也得照常浆洗。”话到末尾,竟带了几分不忍

程念攥紧手中的粗布包袱,仰头望向那方斑驳的匾额,“浣衣局”三个褪了金漆的大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冷,杏眸里雾气氤氲,她忽然想起顾裴说“等”时微动的喉结。

这深宫里的日子,究竟何时才是个头?

......

顾裴踏入掖庭的刹那,暮色正沉沉压下来,青石砖缝里滋生的苔藓在靴底发出细微的碎裂声,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,在空荡荡的宫墙间来回碰撞。

掖庭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,发出沉闷的“吱呀”声,几个老太监提着灯笼站在廊下,昏黄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几株枯槁的老树,为首的老太监躬身行礼,褶皱堆叠的眼皮下闪过一丝精光:“九殿下,这边请。”

顾裴抬眸望去,只见回廊尽头黑黢黢的,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,他整了整衣袖,玄色衣袍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暗哑的光泽,抬步时腰间玉佩纹丝不动,连声响都不曾发出。

当夜

更深露重,掖庭的飞檐上凝着一层薄霜,一道黑影掠过宫墙,鸦青色的衣袂拂过翘角铜铃,竟未惊动半分声响。

顾裴独坐在偏殿的灯影里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几,忽听得窗棂“嗒”地轻响,他唇角微勾:“陆中郎好雅兴,夜探掖庭也不怕惊动了巡夜的羽林卫?”

陆昀翻身而入,靴尖点在青砖上悄无声息。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笑道:“下官不来,又怎知九殿下这早已‘恭候多时’,莫不是连羽林卫的轮值时辰都摸透了?”

烛火倏地一跳,映得两人对视的眼眸里暗潮汹涌,檐外传来三更梆子声,惊起一只栖在古柏上的寒鸦。

陆昀抬手将袖中的帕子取出递到了顾裴面前,“这是那日千秋宴,太子袖中掉落出来的残肢。”

顾裴将帕子展开,忽然低笑出声,“有意思。”,指尖抚过那狰狞的断口,里面露出褐色细粉,“千秋宴上太子袖中落出来的......”他抬眸时,眼底闪过一丝玩味,“查到什么了吗?”

陆昀唇角微扬,又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完好的密信,信笺边缘还沾着些许黄沙。“影七在西域截获的,”他指尖在信上轻点,“当年皇后娘娘病重之时,齐国舅派人千里迢迢去寻的那位炼毒师......亲笔所书。”

顾裴接过信笺,轻笑一声:“陆中郎查案的速度,倒与翠娘满皇宫寻你的劲头不相上下。”他边说边用指节敲了敲信上那个蛇形火漆,“看来齐国舅当年,是连遮掩都懒得做了。”

窗外忽地滚过一道闷雷,惊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,陆昀摸了摸鼻子,想起初遇时翠娘眼神冷静却假装慌乱的样子道:“殿下说笑了,那翠娘倒是有趣......许久未见这般的宫女了。”

顾裴身形一顿,睨向一旁的陆昀,深深看了一眼,“你对她倒是观察的仔细。”陆昀讪笑,,握紧刀柄不语。

顾裴收回视线,抖开信纸,烛光下那字迹如毒蛇般扭曲,赫然写着“七日断魂散”五个朱砂小字。

顾裴指尖一松,那封密信轻飘飘落回案几上,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:“太子与贵妃这般费尽心机将孤送入掖庭......”修长的手指忽然扣住案角,“若不回赠份大礼,倒显得孤不懂礼数了。”

陆昀闻言挑眉,殿外恰时划过一道闪电,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