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,一个宫装侍女悄然来到李府,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。
“公主殿下让奴婢送来,里头是御寒的狐裘、护膝,还有太医院特配的金疮药和解毒丹,殿下说北边天寒地冻,刀剑无眼,请驸马爷千万保重,盼您早日归来。”
李琪默默接过,包袱里又滑出一张素笺,展开,一行娟秀小字映入眼帘:“珍重,盼归。”
心头掠过一丝暖意,随即被更沉的担子压了下去。
李琪不敢耽搁,带着陆云云、几名精悍的家将亲兵,还有户部、工部临时拨调的十来个熟手,星夜兼程,直奔战火肆虐的大同。
越往北走,景象越是触目惊心。
官道两旁挤满了逃难的百姓,个个面黄肌瘦,裹着破烂的棉絮在寒风里瑟缩。
冻僵的尸体,就那么随意丢弃在路边的沟壑里。
一个户部的老吏看着路边抱着死孩子嚎哭的妇人,低声咒骂。
李琪胸口堵得发慌,奏疏上冰冷的数字,远不及眼前活生生的惨烈。
他下意识裹紧了临安公主送来的狐裘,那点暖意也变得沉了。
大同城伤痕累累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,夯土城墙布满深坑,包砖碎裂剥落。
城楼上,大明的旗帜破破烂烂,被烟火熏得焦黑。
守城的士兵倚在残破的垛口后,疲惫不堪,许多人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。
搬运滚木擂石的民夫,脚步踉跄,仿佛随时会倒下。
“什么人?”
城门口戒备森严,一个满脸血污的百户厉声喝问,长矛直指李琪一行。
“本官李琪,奉旨任督饷同知兼理军器事,来大同面见魏国公!”
李琪亮出腰牌和圣旨。
百户仔细验看,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,挥了挥手说。
“开城门,放李大人进去,带李大人去帅府!”
帅府是临时征用的官衙,气氛紧张,亲兵们进进出出,步履匆匆。
李琪被引入正堂,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背对门口,正死死盯着墙上巨大的地图。
他甲胄未卸,肩甲上一道新鲜的刀痕血迹未干,正是平凉侯费聚,他刚刚奉命接任大同总兵。
听到脚步声,费聚猛地转过身。
眼神落在李琪身上,没有丝毫客套,只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扑面而来。
“李同知,你来得正好,也来得太晚了!”
李琪身后的吏员吓得一哆嗦,陆云云的手无声地搭上了剑柄,眼神冰冷地盯着费聚。
李琪面不改色,只微微皱了下眉说。
“平凉侯,下官奉旨日夜兼程,不敢耽搁,军情如火,请明示。”
费聚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的大同,怒道。
“王保保二十万铁骑就在城外,老子手里能打的兵,已经折了三成,你看看外面那城墙,还能顶几天?朝廷说粮草源源不断,现在库里就剩不到十天的粮,还是发霉的陈粮糙米,弟兄们饿着肚子在城头跟鞑子拼命!”
他目光如刀,狠狠剜向李琪。
“你们工部拍胸脯保证的新炮呢?老子连个炮毛都没见着,送来的火铳,十支里头三支是哑的,火药不是受潮就是不够数,就凭这些破烂,拿什么挡王保保的铁骑!”
“李琪,陛下派你来管粮饷军械,老子不管你是驸马还是少保,老子要粮要炮,老子什么都缺!你要弄不来,或者弄来的还是这些破烂玩意儿,别怪老子拿尚方宝剑先砍了你的脑袋祭旗,大同城破,你我都是千古罪人!”
吏员们面如土色,陆云云按剑的手青筋微现,蓄势待发。
李琪迎着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怒火,眼神没有丝毫退让。
“平凉侯骂完了?下官听明白了,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,我即刻接手!”
他向前一步,目光灼灼地盯着徐达说。
“侯爷要粮要炮,要砍头,下官人头就在这儿,但在砍之前,请给下官三天,三天之内,必给侯爷一个交代,若交代不清,或是下官无能,不用平凉侯动手,下官自己抹脖子在大同城头,给三军将士谢罪!”
字字铿锵,带着一股置之死地的决绝。
费聚死死盯着李琪,那滔天的怒火似乎被这气势稍稍压住了一丝。
“行,老子就给你三天,来人!带李同知去看粮仓、军械库、伤兵营,让他看个清楚,大同府管后勤转运的官儿,都给老子叫来,滚!”
偌大的粮仓本该堆满粮垛,此刻却空荡得让人心慌。
只有角落里散乱地堆着些麻袋,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。
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仓吏佝偻着腰,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大人,就剩这些了,去年、前年的陈粮都发了霉,砂子多得硌牙,顶多够全城兵马喝十天稀粥,省着点,也难熬过半月,新粮说是卡在居庸关外了,路太难走,车马不够,还有说遇上了响马劫道。”
李琪抓起一把粮食,灰扑扑的谷粒混着砂砾和霉点,他的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。
库房里堆的东西不少,景象却更糟。
成捆的箭矢,箭头锈迹斑斑,箭杆弯曲虫蛀。
堆放的刀枪,木柄朽烂断裂,铁器锈蚀得厉害,稍一用力就能掰折。
火器区更是一片狼藉,几十支火铳胡乱堆着,铳管弯曲、火门堵塞、药池损坏的比比皆是。
角落里几桶火药,李琪揭开一看,受潮结块,捻一点在指尖搓开,闻不到半点硝磺应有的刺鼻气味。
“这就是守城的军械?”
他看了一眼陪同的军器局大使。
那大使是个油头粉面的胖子,穿着不合时宜的绸袍。
“李大人息怒,这北边天寒地冻,东西它就是爱坏,路途又遥远,再说这库房它还漏雨。”
李琪抄起一支锈迹斑驳的长枪,掼在地上!
咔嚓一声,枪杆应声而断。
“这叫损耗?这是废铁,是让弟兄们拿命去填鞑子的刀口,你军器局是干什么吃的?日常维护呢,火铳火药就这么堆放,是想炸死自己人吗?!”
大使吓得一缩脖子,再不敢吭声。
征用的破庙里,景象更是凄惨。
所谓的绷带就是些脏污的破布条,几个累得眼神发直的郎中,麻木地在伤兵间穿梭。
“伤药早就没了,盐水也快见底了…”
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郎中有些无奈。
“连把干净的快刀都难找,只能硬扛,扛不过去就是等死。”